zippy 发表于 2006-6-22 07:43:07

我这没手没脚的人生

我这没手没脚的人生

乙武洋匡/作刘子倩/译

昭和五十一年(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樱花盛开,阳光和煦,那是一个云
淡风轻的日子。

“哇,哇……”。

伴随着火烧屁股似的哭叫声,一名婴儿呱呱落地。是个活泼的男娃儿。一对平凡的夫妻,一次平凡的生产。不寻常的只有一点,这个男孩没有手脚。这属于先天性四肢切断。说得简单点,就是“天生没手没脚”的残疾。这既非生产时的失误,也不是当时轰动社会的 thalidomide安眠药后遗症。到现在依然原因不明。总之我以超级独特的姿态诞生,令周遭的人大吃一惊。光是出生就能惊天动,我看也只有桃太郎和我有这种本事吧。照理说,生产完后就是感人的“母子相见”的时刻。然而,由于担心刚生完产的母亲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院方以“黄疸(皮肤异常发黄的症状)严重”为由,整整一个月都不让母亲跟我见面。不过话说回来,我妈还真是个乐天悠哉的人。只因为黄疸严重就一个月都不准母亲见自己的小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而且又是还没见过面的亲生宝贝。就某种角度来说,我这个只说句“噢,这样啊!”毫不起疑的母亲,简直可说是“超人”。

母子相见欢

母子见面的日子终于来临。前往医院的途中,我妈才知道黄疸并非不能见儿子的真正原因,她果然陷入情绪上的混乱。结果,大家不敢把我没手没脚的事也告诉她,只保留性地透露我身体有一点异常。剩下的,就只好等她看到小孩再自己去了解状况。

医院方面也做了相当周全的准备。为了怕我妈在震惊之下当场昏倒,还准备了一张空的病床。父亲和院方,还有我妈的紧张,都逐渐升高至顶点。没想到那“见面的一瞬间”却以意外的形态来临。“好可爱”-从我妈嘴中说出的这句话,完全超出在场众人的预期。大家本来还担心我妈会痛哭失声,或是手足无措。说不定还会当场昏倒不省人事。结果这些担心原来是杞人忧天。一整个月都没能见到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对我妈来说,终于见到孩子的喜悦,大概远超过发现孩子没有手脚的惊讶吧。

这场“母子初见面”的成功,我认为远比旁人眼中的意义更大。人与人相遇时的第一印象,往往难以磨灭。即使到了日后,这个第一印象也常残留脑海,更别说这是“母子”的初次见面,它的重要性恐怕无法计量吧。

我妈第一次看到我时,她的心情不是“惊讶”“悲伤”,而是“喜悦”。出生一个月后,我终于“诞生”了,就别拿他跟别的孩子比了。

我们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就在靠近千叶县的江户川区,葛西这个地方开始。在这个刚落脚的地方,可说是举目无亲。家有残障儿童的父母,往往会把小孩关在家里,甚至不让人发现有这小孩的存在,但是我爸妈从未这么做过。他们为了让邻居知道有我这个小孩,总是带着我到处走。现在我的手脚虽有十几公分,但在当时,就像身体上黏着几个小马铃薯一样。由于我长得像个玩具熊宝宝,立刻在那一带广受欢迎。不过,通常我们赞美小孩总是说“像个洋娃娃似的,好可爱”,倒是很少听见“像个熊宝宝似的,好可爱”这种说法。

我在襁褓期就已展露问题儿童的天性。总之我就是死不肯睡觉。晚上哭得特别厉害,明明白天没睡什么午觉,照样可以哭上一整晚,此外,我喝奶也喝得极少。我喝的量大约只有那个时期婴儿该喝的一半,再怎么说都太少了。我爸妈终于担心起来,还去医院问过医生,但是我喝奶的分量依然没增加。也许是因为已经束手无策了吧,我爸妈也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从一生下来就独树一格,所以喝奶分量和睡觉时间与众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就别拿他跟别的孩子比了。嗯,说得好。就这样,虽然睡眠时间和喝奶分量少,我依旧健健康康的逐日成长。

我在九个月大时,第一次开口说话。之前一直只会咿咿呀呀的我,突然说出“哈爸爸,把拔爸,爸爸,爸爸”。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爸爸”,似乎令我妈有点忿忿不平。不过她还是安慰自己,那只是因为“爸爸”比较容易发音。于是,我爸妈打从心底祝福我成为会说话的人。

在我满四岁的同时,进了世田谷区的圣母幼稚园。这并非专收残障者的幼稚园,这个幼稚园的教育方针,基本上是尽量尊重孩子的个性。所以从来不会把大家集合起来,叫我们“接着做什么,然后再做什么”。每个人都可在规范内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叫我跟大家做同样的事,我一定会有某些部分做不到,所以这个幼稚园的做法非常适合我。

我也立刻交到了朋友。替我带来朋友的,是其实不存在的“手脚”。首先,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电动轮椅”这辆奇怪的机器吸引。再仔细一看,坐在怪机器上的家伙居然没手没脚!大家似乎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一看到我,就像蚂蚁似的全都围过来。一边触摸我的手脚,一边像连珠炮般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时我就会解释给他们听:“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就生病了,所以我的手脚没有长好。”然后,孩子们也就接受这个解释,从此跟我成为一同玩耍的好朋友。

多亏了虚荣心

靠着比人短的手脚和轮椅,我的朋友不比任何人少。自然而然地,我在朋友之中总是处于中心地位。同时,独生子特有的“任性”,也在这时开始逐渐展现。校园里,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我虽然坐着电动轮椅,还是追不上大家跑步的速度,对我来说捉迷藏是最不好玩的游戏之一。于是我就坐着轮椅闯过去,大喊一声“要去沙堆玩的人跟我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玩捉迷藏玩得正开心的小孩,纷纷跟在我的轮椅后面,朝着沙堆走去。

然而,即使到了沙堆,没手的我还是无法自己去玩沙子。于是我就开始发号施令叫他们盖城堡。如果有人说他想挖隧道,那他就完了。“我不是说了今天要盖城堡吗?如果你不愿意,那你自己去旁边玩。”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的我,不管说什么大家似乎都不敢顶撞。

这个时期似乎令我爸妈相当头疼,不过这个问题,最后却因为某种契机而解决。等到我升上幼稚园大班以后,虽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过去的任性已经销声匿迹了。游艺会时,我们班表演的节目是“转圈圈幼稚园”。其中有一个角色叫做“吉吉”。演的是一个修汽车的工人。其实这个角色看起来并不讨厌,可是幼稚园小孩很单纯,只因为“吉吉”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老头子,所以谁都不肯演。

这时,自告奋勇举起手的,是跟我最要好的新吾。他那句“那我来演好了”,听起来简直帅呆了。跟新吾比起来,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有多窝囊。为了不输给新吾,我自愿担任大家第二排斥的旁白。

旁白只有声音的演出,也就是担任幕后工作。结果我的旁白大受好评。那些妈妈们甚至鼓励我“将来去当主播”!我本来就爱出风头,总是处于中心地位,对我来说,做梦也没想过旁白居然也能受人肯定。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却已模糊地初次体会到,世上的事物包含表里,需要大家合作才能成立。这件事让我这个向来只考虑自己的幼稚园小孩,“稍微”长大了一点。 从此,我领悟到大家一起玩耍的快乐,和班上每个同学都处得很好。到了快毕业的时候,甚至天天跑到同学家玩。

就这样,多亏我天生的虚荣心,解决了我幼稚园时期的一大问题。然而,还有比这个更麻烦的问题在等着我。

手的功用

一年级上国语课时,课本上有一章是学习“手的功用”。正如字面所示,“手”
该用在什么时候,用于什么目的,主要就是学习这些。如果班上有个没手的学生,这个单元实在令老师伤脑筋。课本快要进行到这一章时,连别班的老师都在担心“高木老师打算怎么教呢”。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高木老师说:“虽不敢说毫无疑虑,但我从未想过要跳过这一章不教。”他的理由是:“每天和乙武接触的过程中,渐渐失去那种自己在教四肢不全儿童的感觉。我开始可以把他当作‘三十八名学生中的一人’。”此外,他又说:“如果班上的同学和我自己,把乙武视为残障者,恐怕会对这一章有排斥吧!

这个单元的最后,老师用“用手做的事”这个题目,叫大家写出“今天用手做了什么”。大家写的都是“刷牙”“写字”之类的,而我写的是“爬上椅子”。

照理说,椅子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爬”的。而且这个动作也用不到手。可是我为了坐上椅子,非得用爬的不可。而且爬上去时,必须用短短的手压住椅子,所以我才会写出“用手爬椅子”。

没有任何人用这件事取笑我。“乙武坐椅子的时候,的确有用到手”,大家都
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个答案。老师或许也是早知会这样,才决定要教这个单元。

残障者回顾校园生活时,多数人会回答“最痛苦的就是下课时间”。如果是普通的小孩,除非是特爱念书的书呆子,否则都会说最喜欢下课时间。然而残障者正好相反。原因是这样的。

上课时只要乖乖坐着,四、五十分钟一晃眼就结束了。可是下课时,眼看着同学玩得那么开心,自己却不能加入,会感到分外孤独。同时,一心只盼望下课时间赶快结束。

可是如果问我是否跟他们一样,最讨厌下课时间,我的答案却非如此。不但不讨厌,我跟其他小孩一样,最期盼的就是下课时间。写到这里,读者或许会怀疑,这孩子在期盼什么呢?他能玩什么呢。

然而,我的游戏内容却是棒球、足球、躲避球等等,和普通小学生喜欢玩的游戏没两样。

乙武规则

“喂,你这种身体,到底要怎么玩棒球和足球?”听起来似乎越发不可思议了。当然,玩这些游戏时,我无法和大家做出一样的动作。但是也不用因此就放弃这些游戏。只要有“特别规则”让我也能参加就行了。这被称为“乙武规则”,是班上同学替我想出来的。

其中我尤其爱打棒球。当投手把球丢过来,我把球棒夹在腋下,回转身体,这就算是我在挥棒,这时候,就该“乙武规则”登场了。轮到我打击时,我的队友站在打击区的另一边。当我打到球的那一瞬间,同学就充当代跑者,朝一垒冲出去。

还有这样的规则:投手投出的球被打个正着。这是漂亮的一击,球迅速的飞往内野后方,对我来说,是一记超级安打。

“乙武好厉害。刚才这一球简直可列入全垒打级。”

“就是啊。对了!也替乙武决定一个全垒打的位置吧!”

“好主意,就这么办。”

“大家要打到越过外野才算是全垒打,乙武只要打到越过内野就算是全垒打。”

玩别的游戏时,大家也替我想出各种规则。足球只要射门入网就可以得一分。这是人人皆知,理所当然的规定。

“那乙武只要射门入网,就可以一口气得三分。”

这个规则就此成立。三分对足球来说是了不起的得分。同学把球盘到对方的球门前展开攻击。正当守门员扑身向前时,队友就把球传给早已等在门前的我。我只要把球踢进无人看守的球门内即可。

大家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人是残障者很可怜,所以我们陪他一起玩吧”,才想出这样的规则。身为班上的一分子,打架既是理所当然,一起玩当然也是应该的。而我自己,也视为“理所当然”的坦然接受。

学妹给我的情书

在我当上学生会干部,开始变成校中名人的三年级那个四月,发生了一件“奇
事”。 我记得那一堂是美术课。

“乙武,这是一年级的女生叫我交给你的。”后面的男生戳戳我。

“什么东西?”

“我可不知道。”

他忽然暧昧地笑了,难道会是那个。我连忙从他手上抢过那个信封,小心地打开,免得被老师发现,里面是一笔清丽流畅的好字,不像一般国中女生惯用的稚气写法:

“你好,第一次写信给你,我想学长大概不认识我,不过,我却认识学长。每天早上,你都会站在校门口,和学生会的学长们,一起对大家说早安。每次听到学长那句“早安”,让我一大早就能有清爽的好心情,决定“今天也要好好加油”。不过,最近我有点沮丧。因为我要练联合田径(中学联合田径赛的简称,召集世田谷区各国中擅长体育的学生,所举办的校际田径比赛),上学时间比学长早,所以不能和我最喜欢的学长打招呼。这本来是我每天早上最期待的事,我觉得很遗憾。不过我会努力练习的,请学长也好好加油。 一年D班***”

我手上拿的雕刻刀一震,差点割到自己的手。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满脸通红。别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乙武出了毛病”。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的异状,我拚命保持镇定,可是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外扬起。最后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收到情书。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经验。我在女生堆里并非不受欢迎。情人节的时候,我收到的巧克力数量总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可是那并不是送给喜欢的男生,那种所谓的“本命巧克力”。只不过,我向来不分男女,跟谁都聊得来,所以女性朋友也很多,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是在“给喜欢的男生和乙武”这样的情况下,送巧克力给我。说得好听点,我算是广受欢迎,但我从来不是女生恋爱的对象。

打从小学的时候,我就冷眼看着足球队的男生,因为他们外表很帅引起女生的骚动。心里虽然觉得很羡慕,不过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有女人缘的类型。一个坐轮椅的人,无法光靠外表吸引女生的视线。我说的不是好奇或同情的视线,而是带着爱慕的那种眼神。

第二颗钮扣

我一方面否定恋爱和残障有关,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心里多少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复杂的“少男心事”。

上了中学,这种心绪更加困扰我。大家正处于思春期,开始萌生爱情。对女生来说,我依然是个“一起聊天很开心的朋友”,有时我难免也会想“要是我有手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仅仅一封信,就驱散了我这种念头。即使没说过话,她也从我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吧。仿佛自己获得了肯定,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并没有往脸上贴金以为自己是帅哥,只是对自己和爱情开始有了自信:“真是的,原来我也可以谈普通的恋爱嘛!

我不想断言恋爱和残障无关,或许有人曾被“我可不想带个坐轮椅的女朋友上街”这种话刺激过,也许有人因为“跟你这种听不见的人无法沟通”这个理由被拒绝。即使勉强辩解,残障者谈感情有先天上的障碍,这是个不容否定的事实。

我认为这时最重要的是“不用残障当藉口”。爱情幻灭伤心时,浮现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或许的确是“残障”。如果我的眼睛看得见,如果我的耳朵听得到……,然而,失恋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残障吗?绝世美女也有失恋的时候,世上没有哪一桩恋情可以如人所愿,不说别的,谁会觉得一个退缩自卑的人有魅力呢?“反正我是个残障,身边都是一些同情我的女性,像我这种人,根本不可能谈什么真正的恋爱。”如果你这么想,就算有人喜欢你,也会被你自己赶跑了。

每个人的价值观各不相同。有人喜欢高个子的女性,也有人喜欢胖胖的男性。像我妈,就曾经公然表示“我最受不了英俊的男人”(当然,我爸对此只能报以苦笑“那我到底算什么?”)。虽然的确不大有人会觉得“残障者才有吸引我的魅力”,不过也用不着在意,最后还是要看每个人自己的魅力。

“我的确是个残障者,不过我比那家伙的穿着有品味,也比他聪明。最重要的是,我对你的感情不输任何人。”如果你这么一说,她选择你的机会应该会大幅增加吧(不过这种话说出来有点害臊就是了)。

天生的残障或许也会成为爱情的障碍,然而,我想影响更大的,应该是自己对残障的态度和想法吧。

后来我也常收到她写的信,也曾收到她去旅行时买的纪念品,不过,最后我还是无法接受她的感情。但是毫无疑问的,在我后来的恋爱经历中,是她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不知道她是否还留着我制服上的第二颗钮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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