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xi 发表于 2007-6-25 09:15:52

阴雨天凉好读书

先生绸衫的袖子在飘



(林庚在书房)

  这两天在读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对话虽浅易,唱词却清雅,爱情、国难纠织,读完掩卷,竟不觉泪满眶。他的笔端似乎藏着桃花,字字如瓣,隔了三百年的光景,仍然迷人眼,动人心。
   
  去年三月,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田沁鑫,将原汁原味的《桃花扇》搬上了北京保利剧院的舞台。此前,剧本似乎一直没有原貌上演过。《桃花扇》于1699年脱稿,所以,田沁鑫先生将剧起名为《1699·桃花扇》。
  
  我一直偏居小城,错过了这场演出,遗憾了好久。

  梁启超评价《桃花扇》是一部“哭声泪痕之书”,实在是孔尚任的知音。梁先生在近百年前,就在清华大学讲过《桃花扇》,他说自己读《桃花扇》最感动的是在左良玉听到崇祯帝上吊而死的那一段唱词。
  
  梁实秋在《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描述了听这次课的情景:先生的演讲,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
  
  这种境界让人神往,这样的课,能听上一节,三个月不吃肉也值得。

  梁启超给学生上课,有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启超是没有什么学问——”,停顿一下接着点点头,“可是也有一点喽”。真是可爱!胡适评价梁先生说:“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简直是一语中的。
  
  城府太深,没有感情,是教不出来学生,讲课时,也是打动不了人的。如果每个教授都能在心里边存有“一团孩子气”,定然会大受学生欢迎。
  
  如今我也忝为人师,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总是心生惭愧。越读书,越感觉自己真的是没有什么学问,并且是一点也没有。不只我,许多我所认识的教授,书写的很好,一本又一本的出,出完之后他们会极力想办法申请成为学生的教材,以便广开销路。有一次,我和其中的一位去参加宴席,酒过三巡,他得意的举着杯子说:“写书很容易嘛,我暑假就写了两本书”。我宁肯相信他这话是在吹牛,要不然这样的书,摆在面前我也不愿意读。
  
  写书如此,想必讲课也严谨不到哪里去,学问对于他,大概没有灵魂的需要,只不过全是糊口的工具。还有一位年轻老师,教平面设计,上到Photoshop的课时,自己不会,便让高年级的学生代为在讲台上教。这样的老师,应该把他的手拉过来,手心向上,给他几戒尺尝尝。

  被称为“清华四剑客”之一的林庚老先生,也是一位有“童心”的老师。林先生讲课时总一袭丝绸长衫,神采奕奕,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京腔京韵。曾任林先生助手的商伟撰文回忆先生风采:“……先生身着丝绸长衫,风度翩翩,讲课时不读讲稿,只是偶尔用几张卡片,但是思路清晰,且旁征博引,让我们一睹文学世界的万千气象。先生用的几乎是诗的语言,而他本人便如同是诗的化身。我记得当时我们完全被征服了。全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连先生停顿的片刻也显得意味深长。”
 
  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鸣先生也曾感受过林先生讲课的魅力。有一次,林先生讲“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讲到“风满袖”的意蕴时,他站在写满优美板书的黑板前,平静地看着学生。那时候,张先生忽然“感到了先生绸衫的袖子仿佛在轻轻飘动”,虽然那时候教室并没有风。
 
  去年10月4日晚7时左右,林庚先生在睡梦中辞世,享年97岁。这样的师长不多了。那天读到这则讣告时,我在阳台前,站了一上午,望着远处那座孤山,想着《桃花扇》和两位先生讲课的风采,既喜且悲,心里一会温润润,一会空落落。



文 章 可 悠 然



  林语堂先生的书,我收有几本,其中最喜欢的是北京出版社新出的《林语堂散文经典全集》,皮是深蓝色的,仿线装书设计,封面还有几行似阳刻般凸出来的竖排小字,有些模糊,想必是林先生文章中的句子。右下角是林先生的半身坐像,戴着圆圆的眼镜,闲适而自信,一幅悠游之态。福建漳州的林语堂纪念馆前的全身雕像,用的就是这个造型。
  
  书的内页浅白而黄,酒熏过了一般,透出一股醇香。
  
  这几天,林先生的字便随我出入书房、卧室,有时还把书搁在马桶前的一个凳子上,也让这小小的空间生一生辉。林先生要是知道了,定然非常高兴,他自己也说读书的真艺术,“就是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便拿起书来读。”还说,可以牵着“爱人的手到河边去读。如果天上有可爱的白云,那么,让他们读白云而忘掉书本吧。”
  
  自己平时散漫,林先生关于读书的观点,很符合我的胃口。读书实际上就是在读人,有的文章虽然妙笔生花,但作者面目可憎,就仿佛眼前虽然摆了一桌子美食,同席之人却一身臭味一般,让你难以下咽。
  
  既然是读人,一本书不够,于是就从图书馆借了很多关于林先生的书来读。这边几句,那边几页,系统谈不上,但却横看侧看,从各个方面了解了林先生的人和字。把自己当作林先生,他笔下的话便如同己出,再回头来读书时,就不简单是在读,而是同时在回味自己的心绪和过往。

  有这么一些事,让同样是教书先生的我羡煞。
  
  林先生喜欢“相面打分”,他的英文课从不考试,学期结束前,他拎一本花名册,一屁股做到讲台上,叫到名字的学生站起来,他看一看相貌,就低头定下分数。
  
  另外,林先生还痛恨上课点名,学生爱来不来,我只管讲好我的课。用的课本也不固定,大多是从报纸杂志上选出来的文章,生动有趣,贴切易懂。讲的时候不喜欢逐篇翻译,只是挑几个相近的单词来比较。
  
  他的脑子里似乎没有多少师道尊严,装模作样太累,其实也唯有读的书已融进血脉里的大学问家才敢这么给学生上课。竹筒倒豆子般的平庸老师太多,这些读书人,喝的一肚子墨水,早拉了出来,只剩下黑而空的胃,酸而腐的肠。他们写的书,书页子也是醋熏过的,一股子酸味。
  
  林先生是1895年出生的人,上课的方法领先了一百年还恐怕不止。“相面打分”不是算命先生的故弄玄虚,只要是用心的老师,一学期下来,哪个学生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回答问题积极、思维敏捷,是有很深印象的。凭着这个记忆打分,尤其是文学类的课程,往往错不了。至于点名,只要老师确能口吐莲花,再顽皮的学生也能分辨出来好坏,挤瘦了膀子也要来聆听的。否则,即使前边点了名,老师转身板书时,他也会猫腰溜出教室。
  
  用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当作课本来讲,是更大的智慧和远见了。既让学生不知不觉了解了国家大事,又潜移默化地教会了学生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清楚世上最复杂的问题。同时,比较单词的教法,则可以让学生们掌握触类旁通的本领,这可是给了学生点石成金的法术,而不仅仅是一根没有生气的金指头。

  “文章可悠然,做事须认真”,这是林先生的座右铭。1933年冬,他在上海做了一次演讲,说:“人生在世,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以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
  
  现在我“什么都不懂”,每日里出入书店、图书馆,也偶尔在暑假出去到处走走,恶补此前几十年落下没读的书,没经历的事。越读越觉得浅薄,年轻时说了太多大话,如今想来仍觉得惭愧。



三 笑 黄 侃
  
  周日,我上影视舞台表演的选修课,这次本来要拉的片子是法国拍摄的《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我非常喜欢热拉尔·朱诺这位胖乎乎的小老头。不过,从包里掏出碟子,却错拿成了张之亮的《墨攻》,热拉尔显然抵不过刘德华的魅力,大家嚷嚷:拿什么就看什么吧。
  
  一位出过一本玄幻小说集的学生站起来,高呼要看《墨攻》,说要弘扬中国古典文化,情绪激动,我只好应允。于是不再分析,任他们自己看。我干脆坐一旁想自己的事情,走自己的神。
  
  说起墨家,黄侃有妙论。那是在一次宴会上,同在北大教学的胡适谈及墨学,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黄侃见状,忽然骂道:“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帐王八!”胡适赧然。稍等片刻,黄侃又骂:“便是适之的尊翁,也是混帐王八。” 胡适大怒。黄侃却大笑道:“且息怒,我在试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一座人哄然大笑。
  
  我也不禁会心一笑。黄侃是国学大师,自然对墨家学说领会到了骨髓,股掌之间,连胡适也被戏弄了一次。读了许多书,我还真的很少见到胡适如此狼狈。

  黄侃和刘师培、章太炎被时人称为“三疯子”,说话口无遮拦。他年轻时,去拜访当时的文坛领袖王闿运,王很欣赏黄侃,说:“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盹犬啊!”王老先生虽然是真心称赞,但毕竟话语里还有着三分谦虚。然而黄侃听罢美言,狂性大发,说道:“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您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天,黄侃在金陵大学兼课,刚从美国获农学博士头衔回来的农学院院长忽发奇想,要在校本部礼堂公开表演“新法阉猪”。学生们都跑去观看了,黄侃课上的学生寥寥无几,他便索性让大家都去凑凑热闹。
  
  在“阉猪”现场,一头大肥猪被紧缚在手术架上,院长先是得意洋洋地开肠破肚,谁知折腾半天也未能找到猪的那个部位,“被‘阉’之猪经不住折腾,不久就一命呜呼。于是,“阉猪”变成了“宰猪”。
  
  黄侃见状立刻即兴吟出一词,讥讽“大好时光,莘莘学子,结伴来睹”,却不料院长“望左边不见,在右边乎?白刃再下,怎奈它一命呜呼”,最后笑这博士看起来还“不如生屠”。
  
  估计这位“海龟”没想到自己一腔热情学了几年洋鬼子的技术,结果连中国的猪都对付不了,出了这么大的丑,又被黄侃奚落了一顿,够倒霉。这幅场景结合着黄侃的词来品,也够后人哈哈大笑的了。

  这些掌故来自方宁先生编著的《风雅颂》。只见在第87页里,他翘了个二郎腿,一身旧式衣衫,正经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与他平常表现出来的“疯”劲迥异。旁边是几行字:黄侃,字季刚,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治学勤奋,以愚自处,主张“为学务精”、“宏通严谨”,“惟以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发愿50岁后才著书。可惜50岁不到就死了。所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远绍汉唐,近承乾嘉,多有创见,自成一家。
  
  不知道黄土埋身的黄老先生对此定论有何感想,他一辈子挑剔,如今也只能默不作声。他的恩师章太炎先生曾批评过他,说:“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
   
  批评的极是!可惜他读了那么多的书,要是换作现在,凭这能耐,随便写几本书,或者在《百家讲坛》里讲几次课,必然很快也能混一个功成名就,天下斐然。我本该为此悲哀一番,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学生们见我失态,都转身向这边望,我连忙说:胡侃,胡侃。说完,方觉得这回答更加语无伦次。幸好学生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的身上,又继续埋头于《墨攻》的世界里去了。



琴 瑟 在 御



  林徽因有一天苦恼地告诉丈夫梁思成,说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该如何取舍。梁先生听罢,一夜辗转。第二天,他对林徽因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挑选金岳霖,我将永远祝你们永远幸福!”后来,林徽因向金岳霖转述了这句话,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金先生却放弃了:“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金先生是逻辑学家,1920家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他显然是在用逻辑思维来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一文,写过这件事情。
  
  我曾多次把自己置于金先生的角度,看如果我是他该如何回答林徽因的话。在我看来,对待感情还是感情用事的好,只要自己也是真心,何必执意撒手?柏拉图式的爱,说到底太虚幻,甚至太虚妄。
  
  金先生的好朋友吴宓,在爱情面前就无比勇敢。吴先生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一首情诗:“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在当时引起轰动,金先生读后劝吴宓说,你这是私人事情,不应该拿到报纸上宣传。还举例说,我们天天早晨上厕,可我们并不为此宣传。这例子举的实在不当,被吴宓拍着桌子痛骂了半天。也难怪金先生不理解这举动,他的情感太内敛,女孩子是蜜蜂,喜欢甜,大概都爱吴宓这样的人。

  我有一位叫吴铭的朋友,爱上了他的学生。他和这小姑娘两个人意志坚决,家里人自然不会答应。朋友后来请我帮助,这在古代,是乱伦,我这两年被反复洗脑,从前的洒脱已经荡然无存,所以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援手。
  
  朋友平时爱开玩笑,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从前谈过几次恋爱,都是因为他不愿意结婚,后来不了了之。他是才子一个,爱他的姑娘不少,他多次表示说不会喜欢上这些学生,“她们不适合我这匹狼。”
  
  原来狼也有动情的时候。他当时说的认真,如今爱的也认真。他的内心充满矛盾,总是半夜到我住处,给我朗诵李煜的《相见欢》:“……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他是苏州附近人,吴侬之音浅吟低唱,我从来没见他如此憔悴,弄的人心扑簌簌的酸。

  朋友前不久给我电话,说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请我将来当孩子的义父。他现在的生活平静,在他的乡下老家教书,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感谢我当初在众人反对声中,悄悄资助他们私奔。
  
  说来他们都是性情人。尤其是金先生,实际上非常有趣。有一次他开讲座,讲小说和哲学的关系,讲着讲着,他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只不过,有时候他们把感情埋起来罢了。林徽因逝世后的一年,金岳霖先生在北京饭店请朋友们吃饭,他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要和大家一起纪念。在座的人,看着这位终生未娶的老先生,一旁掉了不少眼泪。
  
  老先生一直恋着林徽因,他和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长期以来毗邻而居,夫妇两个甚至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静的金岳霖调解。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包容日夜苦想的人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真是咫尺天涯!若是我,那天林徽因来转述梁思成的话时,一把揽了她的腰,先亲一口再说。
  
  网络作家Goodnight小青在她的短篇小说《花煞》里写道:命就是你的心带你去的地方。想必感情亦如此吧。

作者 柳亚刀

未注册 发表于 2007-6-27 02: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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