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figs 发表于 2009-12-17 00:00:51

小说连载:哑丫

我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否都象我这般平静。当医生告诉我,生命对于我只能用天来计算时,我并不惊慌,也无痛苦。其实死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在接受生的同时,也接受了死亡。有人说,死亡只不过是一种休息,干了一天的活累了,晚上睡下,第二天恢复体力继续干。死亡也是睡觉,只是身体太衰弱或是太老化,无法籍着平常的睡觉来恢复体力,生命的能量需要一个新的形式,死亡能够很容易地让生命移入一个新的形式。死亡并不代表毁灭,就象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同出生、成长、成熟以及老年一样,是一种现实,一种必然。

只是当感觉自己快要结束人生时,往事象电影般一幕幕清晰地从眼前掠过。人啊!总还是撒不开手,牵挂着什么,依恋着什么,想留下些什么。我不是什么大人物,难道临死前还想写个流芳百世的传记不成?我只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如果有什么非凡之处的话,那就是我比正常人少了一大功能--听觉,我是聋子,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成了哑巴。

但是,世界充满的净是小人物,既是小人物的天下,为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发言呢?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一个长长的小人物的故事。

人生从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人们为英雄之死洒泪,象珍珠般地珍贵,数一数,那是人生的价值。我若死,别人为我洒的泪没那么珍贵,也不必去数,但也应该是真诚的动情的。不管死后的眼泪有多么不同,相信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都是同样的,我的故事就从这同样的第一声啼哭声中开始吧。

第一章

1

我叫丫丫,不过这是小名,大名叫徐风儿。我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小时候我也曾能说会唱。

我是夏末初秋时出生的,据说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立了秋,老天爷仍不肯让人透口气,天象是被一张大大的塑料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不漏半丝风。

挺着大肚子,怀着我的妈妈更是受不了。妈妈已有了两个女儿,隔了好几年都没想再要孩子,下决心再生第三胎,吃苦受累地怀上我,纯粹是想生个儿子,为徐家传宗接代。我很惭愧,我没能让我妈如愿。

有趣的是,在我妈妈肚疼临产时,整整闷热了两个月不松气,让人满腔抱怨的天,突然刮起了风。风吹干了人们额头上的汗水,也吹散了人们压抑心头的怨气。那时,临产的妈妈对即将出世的我满怀希望,都知道这样的传说,凡伟人出世,天气都会异常。拿破伦出世时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中国历史上不少皇帝出世时,不是刮风下雨就是皇帝妈妈看见了天空飞舞的蛟龙。这不可思意突来奇变的天气给处在临产的极端痛苦中的妈妈带来了希望和幻想,一定生儿子,而且会是个不平凡的儿子。我是伴着风儿哇哇堕地的。出世时,我的哭声可大了,惊天动地,守在门外的父亲无可置疑地认为,这么大的嗓门肯定是男孩。我的出世破灭了父母的一切幻想,我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丫头,要知道老天爷有时也会作弄人的。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安娜(多洋气!),二姐叫安琪(是天使!),轮到我也该叫安什么的,可我生来多余,长时间没人有兴趣为我取名,随口叫我"丫丫"。这是北方人习惯给小女孩取的小名,虽然我家从爷爷辈开始就已定居上海,但还是属于"移民",在家仍说家乡话,保持着家乡的习惯,上海本来就是"移民"的城市。叫我"丫丫"叫至七岁该入学了,我妈才给我起了个大名,想起我出生那天忽然刮起的风,我妈说,就叫徐风儿吧。也许是人们习惯叫我"丫丫",也许是"风儿"这名字不好听,反正除了老师在课堂上正儿八经地叫我"徐风儿"外,其余的时间,其余的人一概唤我"丫丫"。

我也确实就是名符其实的小丫头。父母、姐姐们习惯使唤我:丫丫去干这,丫丫去干那。
我吧还就真是丫头命,挺乐意听人使唤。整天乐颠颠地忙进忙出,跑上跑下。

父亲下班回来,进门"丫丫"一声唤,我忙不迭递上拖鞋,端上茶。母亲下厨,鱼下了锅才想起少了葱,"丫丫,快!买葱。"我立刻往外冲。姐姐在卫生间叫"丫丫",一定是没有了手纸。

我很勤快,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感觉我很对不住我妈,就用我的勤快来弥补。妈妈辛辛苦苦生我,非但不是儿子,而且连长相都远不及两位姐姐,姐姐们长得花容月貌,让人看了一眼,再想看一眼。我呢貌不出众,是属于那种走在大街上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忘掉的人。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关注在意的是两位大小姐,很少有人留意还有个小丫头。有时连送给孩子的礼物也只有两份,忘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感觉委屈,我认定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依然过得很快乐。

念初小时,我觉得那是咱家最快乐的年月。那年大姐师范毕业,在离家不远的小学校当老师,家里多了一份收入。二姐考上第一流的重点住宿中学,将来升大学绝对不成问题。我们国家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物质生活逐渐丰富,餐桌上常有着家人爱吃的食物。爸妈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那时的家真是温馨。

周末晚餐时,爸的心情特别好,一杯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中国女子,那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现如今东方女子的美德已无人崇尚,宣传什么女人半边天,把几千年形成的中国女子的传统美德丢尽,真是可惜。你们是我的女儿,可不许在外疯疯颠颠,上学用功念书,不许有杂念,不许和男孩子交往,闲时在家学着帮妈妈干干家务。"

"不就是三从四德吗?都什么年代了!"二姐小声嘀咕。

"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不要说中国女孩要守规矩,就是外国有教养的人家也得把女孩送入修道院管教几年。"

"什么是修道院?"我问。

"就是尼姑庵。"二姐答。

"那我不去,剃个光头难看死了"我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送修道院,那是人家十七世纪的事,老古董!"二姐不满地小声嘀咕着。

"跟你们说了,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这也是规矩,看你们一付没教养的样子。"父亲的脸色有点阴了,好在今天老人家心情不错,立刻又阴转多云,继续和颜悦色地说:"现在安娜已工作,人也长大了,可以适当和男孩子交往。"可见他也怕禁锢太严,女儿有嫁不出去的危险。

"不过",父亲又说:"在准备和哪个男孩确定关系之前,必须征得父母的同意。"

"这叫不准私订终生。"二姐忍不住又插嘴。

此时,大姐显得羞羞答答的。哼!假模假样的,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

我家住的房子朝南,楼下是二十多平米的堂屋,屋外有将近三十平米的小院,院里有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妈妈刚搬来时种的,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树枝伸出了院墙。石榴树开花时,满树枝的红花,火红火红的,给我家带来了生气。妈妈说还带来了好运。石榴树结果时,满树枝沉甸甸的小石榴果子。石榴果长不大,年年结果,年年这么点大。妈妈说丫丫的心就象这石榴树的果子,老也长不大,永远孩子气。我嘴馋,常常偷吃那小石榴果子,可酸了,酸得掉牙。小院有门,是前门,北面厨房边的门才是后门。

星期天,我们姐妹三个在楼下堂屋里各干各的事,大姐显得心神不宁,院外有人敲门,和往常一样,不等使唤,我立即跑去开门,大姐叫着:"等等,我来开。"

没来得及栏住我,我已将门打开,一位青年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望着我:"是丫丫吧?"他弯下腰低声问我,

"不是!是小姐,三小姐。"我高声嚷。那是三楼王奶奶教我的,别让陌生人都叫我丫丫,不好听,我也是小姐,是三小姐呢。

"嗓门太大!哪有那么大嗓门的小姐?还是丫丫。"青年人不依不饶。

这时大姐已赶至门口与青年人打招呼。我问大姐:"他是谁呀?"

大姐垂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求是各各......"(上海话:就是这个......)

二姐在屋里发问了:"丫丫,谁来了?"

我答:"是大姐的‘求是各各'。"

二姐是声音到人也到了跟前,望着大姐嘻皮笑脸地说:"明白了,老爷子对你的特赦令生效了。"

青年人依旧微笑着说:"早有耳闻,三位的父母管教甚严,所以久久不敢登门造次。初次见面耳目一新,你们两位没有想象中温柔、娴淑,到是个个伶牙俐齿。怎么?能请我进去坐坐吗?"

"酸!不用问,和大姐一样,是酸溜溜的语文老师。"二姐嘴不饶人,

"错!恰是数学老师,如果数学老师也有味儿,那大概是辣乎乎的吧。"青年人边逗乐边径直进了屋。

坐定后,青年人开始自我介绍:"我早已从你们姐姐那儿了解了你们,你们都还不认识我。"

二姐假装狠狠地对大姐说:"老实交代,地下活动有多久?"

大姐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吭声。

青年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继续说:"我不叫求是各各,我叫陆大鹏,陆地的陆,大小的大,大鹏鸟的鹏。我是你们大姐的朋友,认识不少时间了,一直在地上活动,没到过地下。"

此时,楼梯声响,妈妈午睡完毕下楼来。"是谁来了?"

陆大鹏立即站起身来:"是我,伯母,徐安娜的同事、同行......朋友。"

我的感觉是,他好象不敢在我妈面前斩钉截铁地认定自己是大姐的男朋友。迟迟疑疑地才说出朋友两字。接下来,我见他怪可怜地接受了我妈最严厉、严密的考问,说话中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与潇洒。

陆大鹏家住农村,高中毕业后在东海舰队当了两年海军,转业后考入师范大学进修了两年。目前在我念书的小学隔壁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

我们学校的操场和他们学校的操场只隔一道篱笆墙,他们的校园比我们大多了,和他们校园比,我们学校真是可怜,就好象是一个大国割让了一小块地供养着小国的百姓。

妈妈的"审问"很枯燥。二姐坐着感觉无聊,坐不住了,对我说:

"丫丫,我们回屋做功课去。"

我本来就是个小跟屁虫,谁要我跟,我都愿跟。我乖乖地跟着二姐走了,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喂!求是各各,告诉你,我和你是邻居,我班同学每天中午都在你们篱笆墙边玩,你也来吧。"

"没规矩的小丫头!"妈妈训斥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知道玩,长点脑子把书念好。"

星期一上午上课我就有点心神不定,盼望着上午四节课终于结束,匆匆吃罢午饭就早早来到了篱笆墙下,来得太早了,操场上不见人影,百无聊赖地一个人挖土堆砂玩。

篱笆那边,有人向我走来,是他,就是他!我情不自禁地奔到篱笆墙下,贴着篱笆老老实实地恭候着。

他就象昨天第一次来我家站在门外时那样笑吟吟地凝望着我,只是目光那么柔和,让我有一丝感动,我忽然觉得我好象早就认识了他,没出娘肚子就认识了他。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丫丫,来得好早。不!应该称小姐。"

我这才回过神来,嚷嚷着:"算了,就做丫头不做小姐了。"

他笑了,一会儿他收敛了笑意,象对大人说话那样,正而八经地问我:"昨天,你妈对我印象如何?"

我说:"那可是我们家里人说的悄悄话,得保密,不能告诉你。"

他又笑了:"你看,我能成为你们家里人吗?"

我真诚地说:"行吧。"

他灿烂地笑了:"谢谢你,丫丫。"

或许是被他的笑容所感动,我忍不住对他说:"告诉你一点点,说你长相平常,很一般。"

我不知道大人是怎么看人的,我觉得他很不一般。我仰视着他,忍不住轻声说:"我觉得你很帅!"

也许是父亲的传统教育起了作用,潜意识里明白女孩是不该随便当面夸奖男孩的,不禁脸红,但愿他没听见那最后一句话。

远远地同学们都走来了,我转身要走,他叫住了我,递给我一只纸折的飞燕:"交给你大姐,谢了。"

我知道我已当上免费邮差,省了他们的邮票钱。

回家后,趁没人时,我把纸燕放在了大姐面前,大姐悄悄收起,重重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傻丫丫,看不出来还真长心眼,知道为大姐保密,大姐谢谢你了。"

我用手使劲擦了一下脸颊;"得了,谁要你亲了。"我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说:"大姐,给我买盒彩笔吧,要24色的那种,我都想死了那种笔。"

大姐用手点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敲竹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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