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KSTON 发表于 2014-2-8 09:12:55

回乡见闻(鲁中某县)

1, 家乡基本情况

家乡是山东省邹平县,行政隶属滨州市,地域属于鲁中偏北地区。辖区面积1251平方公里,总人口72万(08年数据)。北有黄河,南有胶济铁路,中部有济青高速,交通便利。北部平原农业区,中部工业区,南部山区居住和旅游区。传统工业是纺织和轻工食品,现在是冶金、粮食深加工和纺织。2013年全县财政收入93亿元,地方财政收入55亿元。

以下见闻,来自于春节期间走亲访友时饭桌上的闲谈或道听途说,不保证信息准确。仓促成文,疏漏难免,仅供参考。

2,工业经济

腊月二十九、回到老家当天晚上,高中同学聚餐。国税局工作的同学介绍了一下几家知名工业企业的情况,大致如下:

县里最大的企业是魏桥创业集团,两项主业分别是纺织和铝业。纺织属于劳动力密集行业,依赖人力,虽然规模号称远东最大,但利润不高,靠人力资源上挖潜,工人上厕所也要卡时间,上班挺辛苦。铝业通过不断扩张,并且管理上下功夫,已经做到行业前三名,产值堪比中铝。不过,氧化铝和电解铝行业高能耗高污染,现在加强环境治理的大形势下,进一步发展面临很多限制。老家同学对魏桥集团评价较高,作为一家民营企业,企业管理素养不错,又比较低调。

西王集团,主业是玉米深加工,北京有些超市可以看到他们的玉米油,近几年进入钢铁(西王特钢,香港上市)和房地产行业。钢铁行业去年不景气,工厂效益较差,在政府主导下,筹划跟县里另外一家钢铁企业合并,组建“邹平钢铁集团”。各地钢铁都压缩产能,未来不容乐观。现在房地产搞的不错,县城南边依山傍水的地方开发了不少楼盘。据说当家人找了个好儿媳,在知名投行干过,大家拭目以待,想看看西王能否在儿媳妇的带领下,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还有一家搞风电的企业,前两年声势颇大,做整机做变流器建风场,随着风电不景气,加上本身缺少核心技术,没有盈利的业务,去年年初就转不动了;银行贷款有十五个亿,相当于放贷银行(主要是农行)两年的纯利。现在面临破产,风场等资产卖不出好价钱。不过老板看的开,在内部会议上稳定军心:大家放心,可以继续贷款发工资,银行不放贷,他们原来的钱也没人还。

老家像这样依赖银行贷款、跟风上项目、缺乏项目掌控能力、最终导致投资失败的情况,屡见不鲜。由于不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资金的老板们,偏好重化工项目,倾向于投资生产线购入大型设备,通过规模化生产创造效益。抗风险的能力较差,一旦行业不景气,则企业岌岌可危。投资失败的情况,比较常见。

老家发展工业企业,优势是人力成本低,部分企业工人可以不上保险,环境成本低,以前可以肆意排污(听在某大企业工作的师弟说过,他们老板上项目,专门找政府禁止的,因为禁止意味着门槛高,进入难度大。他们正好可以发挥资金以及游说政府、拿到审批方面的优势)。

同学中公职人员较多,靠着几家利税大户和不错的财政收入,公职人员的收入比相邻县市高一截,他们对这些企业心存感激之情,有时吃饭,会干一杯酒:感谢魏棉。大家都希望这几家企业能继续发展多创造利润。不过,创业难守业更难,同学们对所谓的收入倍增计划不乐观。

3,高利贷的影响

初二和哥嫂去姐姐家,见到了姐夫的侄子阿东。阿东小我两岁,比前两年见的时候,脸上黑了一些沧桑多了一些。两年前高利贷崩盘,他损失惨重。借钱给他的人里边,有他爹同村的老朋友,人家去要帐的时候,言语不合,双方都叫来打手,他把对方给 打成重伤,对方报警,也因为还有其他一堆讨债的,他躲到苏北妹妹家。过年前多少还给对方点钱,跑回山东过年。之前听姐夫说过,阿东风光的时候,带四五个兄弟组一个队伍,理光头穿白衬衣开好车吃大餐三天两头夜总会;高利贷崩盘后,阿东的队伍做鸟兽散。阿东去苏北之后,在妹妹的帮助下,租了两个池塘养鹅,本以为能有些收入,一斤鹅卖九块多,结果年底来了禽流感,收购价格跌到六块钱,只赚了个本钱。还债的钱,是欠别人的养鹅饲料钱。阿东他妈和姐夫一块劝说阿东年后好好干活,早点把债还上,好好干上五六年应该差不多(债务总共五六十万,还欠姐夫家几万块)。但阿东说自己腰不好,干不动原来的活,得休养。说起那些当年一块放贷、没有栽到里边的朋友,阿东神采飞扬,说这些朋友里边,有人干着邻村的支书,肯定会帮衬他。言谈中对未来满是信心,但也可能是说些大话、麻醉自己。

还聊到另外两个掺和高利贷的亲戚熟人。二姨家表姐的公公,干了二十多年木器厂赚了几百万,原来只放贷给学校医院这些公家单位,后来他儿子参与高利贷,养了几个外地的打手,他拒绝了很久最终没抗拒高利息的诱惑,把大部分资金投了进去。下家跑路,他的钱血本无归。现在生病了,都不舍得去济南的医院看病,原本承诺给孙子买的学区房也没钱买了,现在出门也不再开他的大越野。

哥哥的同事,老家在县城北边的孙镇乡,经济原本以农业为主,却是高利贷最为猖獗的地方
,许多家庭把辛辛苦苦种粮食卖体力赚来的钱都葬送到高利贷里边、整个家庭伤了元气。有个养牛厂,鼎盛的时候牛不过百头,产值不过千万,但借贷规模几个亿。老板据说良心未泯,不吃窝边草,不借同村人的钱。疯狂的时候,同村人看着利息高,死乞白赖都要把钱借给他。风光的时候,号称CCTV的战略合作伙伴。这老板跟他爹的对话,家乡人尽皆知:收来的钱一辈子用不完,欠下的债两辈子还不清。

年初一跟初中的学长吃饭。学长是律师,提及杀死徐州办案警察的那几个人,是县里放贷最早的人,在放贷链条中靠近顶端,收贷依赖暴力,动不动收拾人,形成习惯,最后把外地警察也给“收拾”了。组织者和打手,还关在看守所里没有宣判。学长跟砍警察的小伙有些交往,小伙的父母请学长做辩护,学长推辞掉了:反正都是死,不忍心拿他们的钱,更不忍心死在自己手里边。那伙人进了看守所之后,都是保命要紧相互揭发,不能顾及所谓兄弟情谊。学长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进去之前都是死党,进去之后只顾自己,不职业、不像香港电影里边的黑社会那样有纪律、靠得住。

4,农民的生计

初四晚上,小伙伴(北京的发小,老家叫一把连儿)在他干净整洁的新家里请吃饭。小伙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读书不行,小学读了五年,三年级辍学,十三岁就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当时还没铁锹高。十八九岁开始干瓦工,后来一直干工地,干了二十多年。现在虽然稍微发福,但依然身材魁梧,体魄强悍,手掌像个小蒲扇(二十来岁的时候,一顿午饭能吃十几个馒头)。他后来卖过衣服,收过废品,但始终没有脱离建筑业。这几年随着县城南迁和大量的房地产开发、农民上楼,建筑行业越发景气。他从2012年开始当个小包工头,给另外一个干项目经理的同学干活。2012年干了大半年活,收入二十多万。2013年,一是工地出过工伤,二是某个工程的十几万没要回来,收入跟2012年差不多(干项目经理的同学说,告到建委,小伙伴这些农民工的钱肯定能要回来,但以后他们单位也没法再给他项目干了)。2013年小伙伴花了四十几万,买了村头一百五十平的小产权楼房,装修好住了进去。问他来年的计划,他说打算多招人、再好好干两年,赚点钱后做点生意。高层楼房施工有一定风险,现在招来的人,熟练工很少,招不来人、迫不得已用毛手毛脚的愣头青,经常提心吊胆怕出事情。小伙伴的哥哥,做室内装修。哥俩这两年收入都不错,生活条件比前两年改善了许多。好些乡亲,是靠建筑相关的工作吃饭:干小工瓦匠的,开挖掘机的,干预算的,装空调的,卖钢筋的,上了年纪的,在工地当保安。

大家身份还是农民,但都已经失去了土地。说起来,最痛心莫过于小时候玩耍嬉戏和劳作过的田地,真正肥沃旱涝保收的农田,十多年前以山坡地低产田的名义被卖掉,现在都变成了楼房或建设中的楼房。小伙伴的媳妇感慨,等农田全都盖上房子大家吃啥,反正房子不能吃。嫂子在附近的一个音响工厂上班,每周上七天,一天八九个小时,每月收入一千八九。家里收入主要靠男人。如果几年后不再盖房子(地总会用完,照以前的建设速度,县城南边的土地,没几年都会变成楼盘),现在从事建筑行业的许多人会失业,收入水平会降低,生活质量会变差。 这些原来的农民,未来靠什么谋生活,很难想出来。不过,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至少小伙伴对未来充满希望信心满满。

5,房地产

县城周边仍然是密密麻麻的塔吊,建设中的楼盘数量不少。但房价已经涨不太动了,目前好一点的楼盘,价格在每平米伍仟左右。高中同学,两套以上房子的多。家里人,我哥和俩县城工作的表哥,手里都有两三套房子。村里的乡亲,对住上楼房兴趣颇大,部分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觉得能住上楼房,这辈子就挺知足了(算是他们的中国梦吧,不过也很多中老年人,对住楼房没一点兴趣,也根本买不起)。

年轻人结婚,新房须是楼房,已成趋势。姐姐姐夫给贰拾岁的外甥准备婚房,是以后几年的重要任务。前几年,县里小产权房遍地开花。新政策是严格限制,基本不批了。邻村在建的高层,差点被拆了,原来计划盖十八层,现在是十一层封顶。以后的政策,是不再批小产权房。

房地产对县里不同乡镇的影响存在差异。县城周边的乡镇,农村的房地产已经开发了几轮。而稍远的、尤其是经济欠发达的乡镇,还是老式的乡村,个别准备盖楼的,在严格限制小产权房的情况下,只能推迟了。如果不搞农业,农民住楼房,生活会方便一些,但生活成本增加。农民上楼的另一个影响,是住楼房打乱了原来的宗族体系:原来农村都是宗族聚居,没事就相互串门。现在上楼了,邻里关系全变了,进房还得脱鞋,很多人不愿意串门了。可以预期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会减少,人情会淡漠,原来宗族体系的影响会变得更弱。

楼房建设的审批难度加大,看上去是个好事情。农民住楼房,应该是个自然的渐进的过程,他们得有工作,有收入,承担得了买楼和住楼的成本。如果像以前的速度,让农民都住到楼里边,那些低收入的家庭,将来生活会更艰难。不过,老家人爱面子,如果农村的年轻人结婚都得住楼房,这楼还得继续盖下去。

6,基层治理

前些年村里的情况,是谁家兄弟多,宗族势力大,或者舍得投入买选票,谁就可能选上村干部。初一早上回村里拜年,就遇到一个年长几岁的兄弟,带领十几个兄弟子侄拜年。以前没见他们人那么多,后来才知道,这兄弟刚选上小队长,所以有更多的堂兄堂弟一起拜年(我们村近三千人,分成七八个小队)。之前几十年,我们小队的队长,都是我们宗族的人。新任的小队长也姓王,但不是一家(七张八王十三李)。 我们这一支家族,后辈出去读书工作的较多,留在村里的人逐渐变少,势力此消彼长,另一家选上也在情理之中了。小队长权力原本不大,但卖地分钱的那几年,也能捞不少好处。

周边的几个村庄,村民们对村干部普遍不满,同时对选举兴趣不大。按妗子的话,当村干部都是为了自己捞钱,一茬又一茬,换汤不换药,选谁都一样。姥姥村里的行情,是一票一千元。大部分是谁给钱多选谁。也有个别人,比如大舅,谁的钱都不要、不搀和。姥姥村的书记村长去年被村民举报,又正好赶上老虎苍蝇一起打,被捉了进去。总共贪了一百万,可能要判十五年。代理支书是堂兄(爷爷的侄子过继到他们村),但大舅说他未必能干的下去。因为堂兄一家,兄弟子侄不多,在那个村子势单力薄。

普遍和现实的情况,是村里的干部追求个人或家族利益最大化,并会因此出卖集体利益。在村级管理、村民自治的制度设计方面,需要做出变革。说起来,我们邹平八十年前,是梁漱溟先生做乡村建设的地方,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不知他老人家作何感想。

7,反腐倡廉

高中同学聚餐后,税务局上班的同学送我回家。以前坐过他的车,是个比较破的SUV,现在是个福克斯。同学说,原来的是公车,早就不敢开了。纪委中午还去他们单位检查,大家一块吃食堂(纪委同志是小灶),明天还得继续,除夕准时下班,印象中从来没有。另外,今年征税任务基本完成,他们分局所辖区域收了三个亿。企业日子普遍不好过,效益比较差。征税工作暂停,“要转变观念,做服务型政府,给企业留点钱过年”。

听同学说,纪委去各单位检查,打开办公室,人不许动,他们先把电脑显示器转个九十度,看看有没有打游戏上网,还会查历史记录,如果有网上购物等情况,就等着处分吧。

有同学在县医院上班,往年过年会发鱼啊油啊不少东西,今年啥也没发。以前院长办公室很大,去年都换了很小的办公室。而廉政纪律上,对科室主任一级没限制,他们的办公室面积反而比院长还要大不少。县里有些领导,把自己的办公室让出来,搬到秘书的办公室里边。

公安局教育局卫生局等单位,前几年都新盖了办公大楼。人根本住不满,有些单位一人一间房都空余。办公面积超标,现在都在向外租。个别单位,还把大楼租给了企业,然后自己以租住的形式办公。

聊天的时候,大家感叹习总厉害,这种反腐的态势要是能长久坚持下去,还是不错的。

后记:

家乡经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已颇为不易,但环境承载能力已接近极限,老的发展方式亟需调整。但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无论从人的观念,还是人力资源方面,都缺乏基础,老的道路估计还要走很长时间。如果肯卖力气,农民日子可以自足,但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未来不容乐观,尤其是房地产停下来的时候。民心向往廉政,但实现良好的村庄治理道路漫长。反腐赢得民心,关键在于坚持,没有制度做依靠,权力的老虎随时会出来咬人。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回乡见闻(鲁中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