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希腊缘何成为奶瓶国家?
何清涟:哀希腊:希腊缘何成为奶瓶国家(1)希腊的公投堪称人类进入20世纪这一“人民的世纪”以来最魔幻的一场人民秀。
这场秀并未帮助希腊摆脱困境,反而让外界看到希腊的不堪:一,希腊依靠举债度日,被人民视为理所当然;债权国要求希腊同意节约和改革后继续借债,居然被希腊总理与财长斥责为“敲诈勒索”与“恐怖主义”;二、希腊政府不守规则和国际赖帐行为,获得本国人民高达61.31%的民意支持。
世界皆知,20世纪是“人民的世纪”,这个世纪形成了一条规则,即“人民永远是对的”,民意不可逆。但希腊此次的“民意”到底应不应该顺从?从短期来看,关系欧元区的安危与未来,从长期来看,实则关系到希腊自身的命运。
希腊公投挑战并试图颠覆国际金融秩序
世人皆知,国际金融秩序是依靠规则与信用维系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一金融秩序得以维持并运转的前提。债务人如果是个人,不能偿债,其财产会被没收;假如欠债不还者甚多,那么金融秩序就将无从谈起。
希腊人似乎一段时间内没有看重规则;许多人在本国的运作中,即拒不偿还银行贷款,进而还将这一姿态理直气壮地扩展到希腊对欧盟的债务上。
这些天来,希腊人民的口号声响彻云霄,连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诸神都听到了。希腊人民如此“理直气壮”,或许是因为他们深知“人民永远是正确的”这一“人民世纪”的规则。进而,只要有了“人民”的支持,希腊政府首脑就有了赖帐的盾牌。
千万人民用集体力量颠覆了欧盟的金融秩序(事实上也是欧盟的内部秩序)。希腊欠债不还、却占据道德制高点,这一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左派和极右派甚为欢喜,正在暗暗为希腊人民率先打乱欧盟秩序拍手称快。据说这些国家的左派和极右派以及追随者纷纷支持希腊,尽管他们的动机不一。
希腊人民对本国的信誉满不在乎是有传统的。要了解希腊的信誉历史,可去阅读莱因哈特等的著作《这一次不一样∶过去8百年金融荒唐事》。该书提到,从1800年以来,希腊是欧洲违约最频繁的国家;拉丁美洲的国家信誉已经很糟糕,据说希腊的信誉比拉美国家更糟。
希腊人民给“人民世纪”的规则出了难题
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人民神圣”这个概念日益深入人心。凡信仰民粹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国家,基本都知道“人民永远是对的”,比如中国就经常说“人民是不会犯错误的” ;如果单个人犯了错误,政府也知道必须要将他(们)驱逐出人民的行列,这叫“净化人民队伍”。
在希腊,目前与Syriza联合执政的ANEL是极右派政党,而在希腊议会投票支持公投的“金色黎明党”(Chrysi Avgi)则是纳粹主义党。
不少伊斯兰国家的人民也经常游行示威,支持极端宗教势力与恐怖主义,世界舆论认为那是洗脑的结果。但希腊人民并非中东国家的人民,在东方国家眼中是先进的西方国家成员国;虽然近年来由于为借债度日,希腊人民的国际风评不佳,他们的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年轻人啃老等毛病都被反复批评,但这些毛病再多,也丝毫不影响希腊人的“人民地位”。
如今,希腊人民用自己的投票做出的选择,按“人民世纪”的规则衡量,希腊人民只可能是正确的,那么错的只能是要求希腊还债、没有给希腊延长第二期救助贷款的欧盟国家,尤其是这些国家(以德国的朔伊布勒为首的其他欧盟国家)的财长们。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国家也有“人民” ;比如欧盟的台柱国德国的人民就对希腊人民无力还债、还让德国继续借钱,就很不高兴,不断地表达这类“人民意志”,包括想退出欧盟的意志。
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于6月22日公布了促进欧盟财政经济政策一体化的报告。2017年德国将迎来议会选举,法国则逢总统大选。德法两国人民也将展现人民的意志。于是希腊人民与德国人民之间就产生了“人民内部矛盾” ;到底哪一国的人民意志是正确的?这还真是让“人民世纪”规则的奉行者伤透了脑筋。
掌背掌心都是肉,哪个国家的人民都是人民,怎么能厚此薄彼?更何况哀兵必胜,希腊人民当中的老人们这几天的悲苦情境,被拍成照片与视频上传,与欧盟无关的旁观者当中,同情心上升不少。
宙斯的后裔何以成了“奶瓶族”?
中国人对希腊的印象主要由两大片段构成,一是希腊文化,比如荷马史诗、希腊神话,柏位图与希腊悲剧等;二是30-50年代的知识分子当中的拜伦热。希腊神话中,希腊诸神(亦即希腊先民)那智慧、勇敢、神武的禀赋特点,超越了所有国家的远古众神。拜伦对希腊的礼赞,以及拜伦以诗人身份赴希腊国难的英雄壮举,并于途中死于热病、后被希腊赐以国葬荣誉的浪漫英雄故事,连同诗人那张著名的身着希腊民族服装的画像,构成了当时中国一些知识分子狂热膜拜的英雄主义图腾。
拜伦的《哀希腊》是其长诗《唐璜》中的一节,被中国当时有名的文学家们译成多种版本,几代中国读书人都曾被希腊“那英雄的竖琴,恋人的琵琶”感动过,我当年还能背诵《哀希腊》的片段,比如“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火热的萨弗在这里唱过恋歌;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面!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 ……”
然而,自中世纪以来,希腊的真实形象与中国人心目中所了解(或者说是想象)的完全不符。在《社会主义害惨了希腊》这篇文章中,作者详述了二战以来的希腊政治史:希腊共产党势力强大,站在“冷战”前沿为苏联打了一场代理人战争;整个世界进入民主化浪潮之后,希腊出现了军事独裁;1967年发生军事政变后的民主制是半吊子,人民崇拜强权,他们选出来的国家领导人始终在帕潘德里欧与卡拉曼尼斯这两个强大家族中来回更替。当整个世界都开始推进经济自由化改革的时候,希腊却沉浸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幻梦之中。
20世纪80年代,哈佛骄子帕潘德里欧总理执政期间,希腊的国有经济不断膨胀,公共部门约占GDP的30%,到1990年高达45%。庞大的国有部门导致希腊经济沉闷而低效。2010年希腊的铁路系统每天都要亏损200万到250万欧元,整个铁路系统的欠债高达110亿欧元;希腊“国家公仆”的退休年龄是58岁,且退休系统有五花八门的特殊规则和附加退休金,导致希腊退休金系统为欧盟最贵,占国民经济总产值17.5%,而欧盟平均只为13.2%。
希腊内部经济不振、生财无道,国家信誉极差,借款无方。这些因素本注定了希腊本身将难以为继,但欧盟拯救了希腊。那张让希腊成功加入欧元区的、做了手脚的“经济成绩单”,据说是美国高盛公司帮助做出来的。加入欧元区之后,希腊有了欧元的信贷信誉背书,借钱不再是问题;大规模举债使希腊人民的幸福生活得以延续并不断提高。2000-2008年,希腊人的工资涨幅为40%,而欧盟的经济支柱大国德国人的工资同期却下降了0.8%。希腊人民不用多劳动却有高福利保障的日子固然轻松快乐,其结果却使希腊陷入了主权债务危机。
自2009年1月开始,全球三大评级机构惠誉、标准普尔和穆迪先后下调其主权信用评级,直至希腊债务危机正式爆发。
依靠借债度日来成就国民的幸福日子,与希腊人民的国民性有关。这些国民性见之于各种评论,或可以概括为:希腊社会上层腐败,中下层沦为“享乐的蟋蟀大军” ,全民逃税,只喜欢享乐却拒绝承担责任,人民偏好免费午餐,并因此而养成了政府依赖症,政府与国民互相帮衬,团结一致充当国际无赖。
以上诸个因素,导致希腊一步步成为依靠他国喂养的“奶瓶国家”。
希腊人民错将免费午餐当作人民权益,其结果就是丧失了自立者皆有的自尊人格。
共产主义终结曲:奶瓶国与奶瓶提供国之间的怪罪游戏
希腊成为“奶瓶国家”,欧盟难辞其咎,至少希腊朝野都持这种看法。
希腊原卫生部长阿多尼斯•乔奇阿蒂斯(Adonis Georgiadis)最近说了一段大实话:
“30年来欧盟让我们用他们的钱过活。这是错的。你们以此把我们变成了一个从未学着干活的扭曲孩子。这是欧盟伙伴的坏政策,好政策应该是培养其能力。希腊人切实活在真实世界里,这将是条艰难的路。多年来众人过得太舒适:我们啥都不干就拿到钱。我们必须要成为成熟的社会 …… 我们应靠自己的钱活。我们要让民众知晓他国纳税人不愿再承担我们的债务 ……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复兴国家并拥有光明的未来。如果我们只是互相欺骗,那我们只能陷在消沉下去的漩涡中。”
如果说这位前卫生部长先生在批评“欧盟伙伴的坏政策”的同时,还知道希腊人靠别人养活多少有点说不过去,那么希腊人民可不这样想。BBC几位记者在公投前夕去了希腊各地,写了一篇《记者来鸿:还不起债 希腊人这样说理》,以下是采访的重要片段:
记者乔•米勒去了雅典,他接触的退休老人对欧洲那些富有大国充满了怨气,“觉得那些强大的欧洲国家让他们受了委屈”。一位叫做维克托的失业者如此表达意见:德国及富有国家的人民“嫉妒我们整天晒太阳”,希腊掉入现在这样的处境,责任完全在那些国家。“他们早就应该懂了,希腊这样一个小国家永远偿还不起这样的债务,但是,他们还是不停地给我们喂钱”,“我们本来应该都是平等的。所有这些大国家经验那么丰富。希腊这么小,难道他们就不能帮我们走出这个烂摊子?”
记者兰顿去的是科孚岛,该岛人民怨怒交集:“所有的人都承认,希腊存在问题,官僚机构人浮于事、加入欧元区时做过假账。但是,布鲁塞尔也知情,怎么这就成了希腊人民的错误呢?”
不独退休者、失业者反对欧盟的债务提案,部分富有的希腊人也反对,记者米勒去了南欧最富裕的农业小村安纳夫拉,这里的希腊人认为欧盟的提议有“误导”,如果“不抵消债务,希腊今后可能两三代人都要继续吃苦。”
我猜想,说这话的人可能担心偿债的责任都会落在他这类有工作的纳税人头上。
概言之,共产主义“按需分配” 的理念经过七拐八弯的延伸,造成了今天希腊人理直气壮吃“国际大锅饭”的心理。
当奶瓶供应国希望奶瓶享用国有所克制并承担一些责任时,后者就开始玩起充满怨恨的怪罪游戏,玩起了“人民公投”。英文网络这样描述这场公投:我家借了你家的钱长期不还,你家催债,我家成员集体投票,反对还钱。因为这是我家“人民”的集体决定,“人民”从来不会犯错,因此,我家欠债不还具有正义性。
欧盟为什么甘愿充当奶瓶供应者?
欧盟愿意充当奶瓶供应者有其思想渊源。欧洲本来就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发源地,欧文、傅立叶、圣西门的空想共产主义,经马克思发展成为“科学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再演变成今天的新左派,左倾思潮在欧洲大陆历200余年而不衰。
早在第一国际之时,所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就分为两支,一支是主张暴力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另一支是主张通过议会道路和平夺取政权的伯恩施坦路线,被马克思痛批为“修正主义”。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因苏俄暴政、缅甸大屠杀、中国毛泽东的统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而臭名昭著,但“修正主义”的继承者们却因走上社会民主主义道路而在欧洲大获成功。
法国的左派政党将共产主义那套“按需分配”包装成照顾弱势群体的“社会公正”,变奏为高福利主义,法国公民从生到死可享受400多项福利。从1974年开始,法国政府的公共支出占GDP的比例就一直维持在1/3左右,近年来更高达GDP的57%;这一比例之高,让北欧著名的福利国家瑞典都相形见绌。法国因此深陷福利陷阱,沦落成二流国家。
德国政坛影响最大的社会民主党,其前身就是1863年成立的全德工人联合会和1869年成立的德国社会民主工党。这是第一个在民族国家范围内建立的无产阶级政党,在第二国际时期各国建立的28个工人政党中,最具政治影响力。
与苏共不同,这个无产阶级政党走上了议会道路,经过长期发展,逐步完成了从革命党到改良党、从政治边缘到权力核心、从纯粹反对派到主要执政党的转变,并于1966年首次进入大联合政府,参与联合执政。
东西德统一后,社会民主党利用统一后的困境,以“社会公平” 的名义和福利为主要诉求而赢得选票,该党掌握执政权的省渐渐超过基督教民主党,并把持联邦参议院(Bundesrat),处处为基督教民主党掌管的联邦政府制定的政策设置障碍,最后赢得大选。
然而,社会民主党赢得选票的方式无非是承诺提高福利,等到其党魁施罗德上台后,德国经济已经陷于困境、失业者高达4百多万。施罗德不得不顶着工会的压力,实施了哈尔茨IV改革,开始削减福利,使长期失业人口数量在两年内减少了70万。因为哈尔茨改革,社民党在竞选中失去来自工会的支持而败选,但为默克尔执政奠定了基础。
如今欧盟只有德国经济一枝独秀,失业率在4.7%。与法国相比,德国人能够意识到什么是根本利益。
2004年我曾去过德国,正好遇到德国工会领袖说服工人接受小幅降薪,以留住企业。这位工会领袖演讲的大意是:可恶的资本家为了追逐利润,正在抛弃祖国,到其他劳动工资成本远低于德国的国家去,比如中国。为了保住大家的工作,请工人兄弟做些小小的牺牲,不要与这些没有祖国的资本家一般见识。
以左翼长期主政的法德两国为轴心建立起来的欧盟,用提供奶瓶的方式对待希腊,从短期看,似乎是帮助希腊;但从长期看,损害了希腊人的自立精神。从这个角度看,希腊人的怪罪也许有点道理。
社会主义变奏曲还将害惨欧盟
欧盟与希腊等小国之间这种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只能依靠两种力量约束:一是强权的力量,二是契约精神。
欧盟并非强权压制下的组合,是欧洲国家基于利益考量与统一理想的自愿联合,因此只能依靠契约精神。
如前文所述,由于希腊人缺乏契约精神,且长期受社会主义思潮影响,因此陷入债务泥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特点是迫使人民出让自由以换取经济保障;苏联、中国等国的社会主义实践,已经证明了这一特点与人类追求自由的天性相悖。中国毛时代发生的大饥荒还证明了一点:人民即使出让了自由,也未必能够获得生存保障。
欧盟各国的高福利政策其实是社会主义的变奏曲,虽然不需要人民出让自由,但却难免纵容人类好逸恶劳的特性,导致欧盟各国程度不等地陷入高福利泥潭。希腊之所以成为欧盟国家当中第一个破裂的脓疮,是因为依靠他国纳税人提供奶瓶。
比较有趣的是,真正经历过共产主义劫难的捷克、波兰、立陶宛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其社会资源条件虽然比希腊差,反而不象希腊那样依赖国际大锅饭,成为奶瓶国家。我猜想,这些国家大概是因为经历了社会主义之痛,才懂得拒绝这种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社会主义确实害惨了希腊,接下来还将害惨欧盟。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6月22日 公布促进欧盟财政经济政策一体化的报告,不知这些欧盟领导人想到以下问题没有?财政一体化的结果必然是福利一体化。
如果欧盟未实现税收一体化,那么福利一体化对于欧盟各国纳税人来说并不公平,难免进一步奖懒罚勤,导致各国人民之间产生矛盾。但要实现税收一体化,则必须先实现经济同质化,而目前欧盟各国经济发展水平差异很大,远未达到经济同质化地步。
人类历史已经证明,用强力推行的社会主义大同梦以社会成员失去自由为代价,最终导致社会成员整体贫穷。如今,欧盟正在用自身的现状证明:用福利诱饵实现的社会民主主义大同梦,纵然本国企业失去竞争力、陷入高福利陷阱,但是还依然要用国际大锅饭来喂出希腊这样的奶瓶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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