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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是从闭塞、荒凉、杳无人烟的伏牛山深处来到这里的,那里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烟,直上直下的大山使电视机和收音机都变成了摆设,篮球、排球、乒乓球只能在原地拍一拍,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都十分贫乏。得知连队要去洛阳搞营建,全连如同过年一样高兴,然而,到达这里之后,才知道这里离洛阳市还有几十公里,离最近的龙门石窟也有好几公里,进一趟城和以前一样困难。对城市和文明渴望的胃口一旦挑了起来,总是很难再消失的。深有同感的我对此也深有体会。我知道这些血气方刚在大山里憋了几年的小伙子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在琢磨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那时候,
战士一般不允许结婚,可十一班老兵王有根探家时,却办了喜事。好在双方已到晚婚年龄,归队后,他又主动向上级报告了,加上双方家庭的压力等客观原因,连里仅仅是批评了一下,就没再追究了。这样,王有根便成了全排乃至全连唯一有老婆的战士了。因此,他也时时有一种欠了战士们什么又无法偿还的感觉,虽然时常在众老兵、新兵的软硬兼施下,公开妻子来信,坦白夫妻间私事,但这欠账感还是无法消除。一年之后,也就是我当排长4个月的时候,王有根的妻子来队,住在离队不远的家属房里。王有根是一个老实本分质朴忠厚的老兵,家属来队后,我笑着对他说:“嫂子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好好陪陪她。我是个单身汉,男女之事不懂,你老大不小啦,争取让嫂子别空着肚子回去。”
王有根却说:“不要紧,妻子来队不影响正常工作。”果然,王有根每天白天上工,晚上去家属房过夜。每当王有根匆匆离开工地时,总是有很多双眼睛默默目送着他;那是一束束毫不造作羡慕的目光,仿佛王有根是大家选出的一个代表,带着嘱托去某一个地方完成什么任务似的。如果王有根下班晚了一点,立即有人提醒他,该下班了。而晚上熄灯后,大通铺的铺板上翻身频率会迅速多起来。第二天早晨,定会有很多双眼睛朝家属房方向张望,当王有根迈着不自然的步子带着自然的微笑走到大家面前,人们总是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点不同来。
结了婚的王有根,在清一色光棍的排里,如同得到了一件不该得的东西,占了多大便宜和得了不义之财,脸上整天挂着一种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躲债的表情。
王有根妻子的到来,成了全排每时每刻的话题。从那些出格的玩笑中,我感到这话题已开始使个别战士有了邪念,并影响工作。
然而,对于这些战士,却不能用堵的方法,堵是堵不住的,不仅堵不住行为,更堵不住思维。我决定引导和改变这个话题。
连队驻地距洛阳的名胜古迹——龙门石窟不远,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著名的旅游胜地,这里拥有一批年轻美貌、很有素养的女讲解员和工艺品商店的女营业员。我下连当排长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参观了慕名已久的龙门,同时也参观了这些姑娘们,并留下很好的印象。后来,我当连值班员率全连出操时,便总是把队伍带到龙门石窟,在奉先寺释迦牟尼的石像下喊几通嘹亮的“一二三四”,兜上一圈再带回,每当这时,姑娘们便立在不远处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我们,而战士们也一定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到了那一束束带着渴望的眼神,口令喊的更起劲更响亮,步伐跑得更整齐更夸张。每当我们返回,姑娘们和战士们的眼睛都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依依不舍。
于是,
请示了连长和指导员之后,利用一个上午,我找到了龙门石窟的团总支书记,把我们欲进行军民共建活动的想法对她谈了,总支书记非常支持,她相见恨晚地说:我们很早就想和解放军搞点活动,部队是个大学校,这也是我们进行思想教育的一个内容。我们这里姑娘多、小伙子少……我接上话说:我们那儿都是小伙子,正好取长补短。书记连忙说:对对对!
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几十个姑娘来到连队。姑娘来之前,连里放了半天假,搞环境和个人卫生,战士们比任何一次搞卫生都积极,都认真,根本不用动员,不用提要求,全部超标准完成。个人卫生搞得更仔细:理发刮胡子剪指甲,平时舍不得用的洗发精、珍珠霜拿出来了,平时不穿的新军装、新军帽穿戴上了,彼此说话不带脏字——变得彬彬有礼。
整日在那些面无表情的石头菩萨间穿梭的姑娘们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身着军装、英俊、精神的小伙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整日在那些枯燥的灰浆砖石间爬上爬下的战士们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美丽的姑娘,除了双目发亮,却突然有些拘谨起来,特别是我的几位班长,一个劲地往后缩,倒是业余诗人韩枫显得落落大方,他如总统般一一和她们握手,然后,主动来到一名最漂亮的姑娘面前,一弯腰做了一个高雅的宫廷邀舞动作,在《青春圆舞曲》的旋律中,首先翩翩起舞,接着,其他排的几名战士也邀请姑娘们跳起来,随即,更多的人跳起来。我取出我那架心爱的德国“莱卡”相机,在舞场跑前跑后,留下一幅幅热烈的场面。
共建活动所产生的积极意义和深远影响是出乎预料的,除了连里的施工进度保质保量地直线上升之外,战士们的言谈举止变得文明多了,细小工作总有人悄悄地做好,而更重要的,是王有根和他的妻子被冷落了,被遗忘了——不再成为话题。王有根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而我的威信则又一次提高了。
共建活动一直在健康地发展着,或是她们来,或是我们去,内容也增加了许多,诸如演讲、诗朗诵、联欢、座谈会、义务劳动、智力竞赛、体育活动等等。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多年不遇的自然灾害不期而至:由于上游伏牛山区连日大雨,一直温顺的伊河在一夜间水位猛涨,疯狂地咆哮起来,在流经龙门石窟的时候,乘人们熟睡之际,把几乎所有的房屋和住在房屋里的人都卷走了!
第二天,当我们得知这一消息火速赶到龙门石窟时,只有不时夹杂着树木、屋梁、猪、牛、羊尸体的浑黄的、排山倒海的洪水滚滚流向黄河,其势不可阻挡,我们所熟悉的姑娘们连同那些同样不陌生的工艺品店、宿舍、办公室一同消失了!
大家扼腕长叹、捶胸顿足,其痛、其悲难以言表,几个兵居然哭了起来。
奉先寺内,伊河两岸那数万计的面带微笑的菩萨表情依旧,此时,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或是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写照——姑娘们一次次地把菩萨介绍给游人,而菩萨却没保佑她们。
从此,战士们更加珍惜、更加怀念和姑娘们在一起的日子,也珍惜自己的生命,让有限的青春能在部队留下点什么。
政治处主任最终没有放过我,一纸命令使我由八连三排长变成政治处干部股干事,告别连队的时候,全排战士把我送出几里路,几位老班长轮番抢过我那并不重的背包,九班长居然抱着我抽泣起来,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能让他们再送了,无奈,我最后一次向全排下达命令——立定!向右转!
他们站住了,却不愿回去,我登上汽车,当我挥手向我亲爱的战友告别的那一瞬间,当我看见一张张可爱的脸,我的两眼湿润了,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此时,我才是一名真正的排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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