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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07: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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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号冢主.蛛母
“文,说你爱我吧。”
仿佛是一种隆重的闭幕仪式,韩素素闭着眼睛轻声乞求道。
“好吧……我爱你。”
郑文一如既往地在激情过后点上一根烟,同样闭着眼睛说出结束辞。
爱情是盲目的,开始如此,等大家都太过熟悉时,亦逐渐地不需要睁眼。
其实这正是韩素素最沉浸于欢乐的一刻,要不是她能够在这一刻极度地陶醉着,她便会被现实的痛楚所撕裂——
郑文是有家室的男子。穿上衣服,就必须回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之中。
世上有没有一道绝招,能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怀抱之中呢?
她恨恨地凝望着穿衣镜中那个日渐憔悴的自己,指尖温软如蛇,缓缓伸向小腹,可惜还没有……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郑文闻声冲进浴室,“发生什么事?”
“有……有蜘蛛……那!”她指着穿衣镜的一角,惊恐地叫道。
她自小最怕蜘蛛,连蜘蛛的图片都见不得,何况这手掌大小,肚子还鼓起一块惨白的卵囊,有孕在身的大母蛛!
“唉,不就是只蜘蛛吗,把你吓得……”郑文伸脚一踩,那大母蛛闪避不及,立刻血肉横飞,肠烂肢断,血红惨白的汁液到处飞溅,惨不忍睹。
“我得快点走了,不然阿娴又得唠叨了……”郑文急匆匆赶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就似一根针,把她所有自欺欺人的迷幻泡沫都刺穿了。
她无力地颓靠在浴室的墙上。每次他走了,她的意识都会停顿片刻。
穿衣镜上那具丑陋的尸体诡秘地与她僵持着,两只隐藏在黑绒之间的蛛眼仿如鬼魅般盯着她。这才猛然觉悟,原来他并没有给她清理命案现场!
她头皮发麻,她冷汗涔涔,她浑身颤抖,她头晕目眩,她胃部抽筋,她也不敢再打电话给他了。因为此刻他在他的妻身边,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所以才能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她拿着扫把的最末端,离那可怖的尸体足足一米之遥,慢慢地把它刮下来,飞快扔进垃圾桶,又用消毒水狂喷半天,总算收拾完毕。
晚上没有食欲,她削了一个苹果当晚餐。
小刀不慎掉入垃圾桶中,她伸手去拣,指尖微微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摸上来却是一小团黑绒绒的物体,还粘着血丝和白汁。
正是那只母蛛的遗骸!
她如遭雷击,不及半秒,整个人已晕迷了过去。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七点。该起床上班了。
她失魂落魄地摊开手掌,却什么都没有了。找遍了整个房子,再也没有发现那只母蛛的遗骸。
她赶忙冲到浴室,把水龙头调至最大,把全身上下细细地刷了一遍,只恨不得把消毒水也淋在身上。
浴毕,她裹上浴巾,正准备去吹发时,忽觉头皮上有种别样的感觉,痒痒的,仿佛在蠢蠢蠕动的——
她霍然掀开毛巾,只见黑发之中,竟不知何时盘桓着一只毛绒绒的蜘蛛……
“SUSAN,你不舒服吗?”总经理JOHNSON——中文名叫郑文的那个男人严厉地望着她。
“没……没有。”她低头道。
“那就好,开会时不要那么心不在焉,OK?”
穿上衣服的男人和不穿衣服的男人,绝对可以是两个世界的动物,衣冠禽兽和禽兽。她苦笑。
会毕,他叫她留下。
“文,那只蜘蛛……”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你只能叫我总经理,或者JOHNSON!”总经理严肃纠正道,见她一脸憔悴,语气又软了些,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天到晚象丢了魂似的。”
“蜘蛛……”她痛苦的呻吟了道,“到处都是……头上,身上,有时晚上会爬到我的手上,脸上,我的身体……好象……好象会长出蜘蛛来!每天……我快疯了……我快要死了……”
他匪疑所思地看着她,好久才道:“SUSAN,你累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她弯下腰,痛苦的捂着肚子道:“最近肚子常痛得厉害……好象有东西在动。文……JOHNSON……会不会……有了?”
他心中冷哼一声,决然道:“不可能。”
她正欲申辩,他的电话响了,“今天是儿子生日?好的,一定回家吃饭。”
傍晚六点半,公司里的人都走了。总经理室的灯还亮着。他是工作狂,必定最后一个下班。
她推门而进,他已在收拾东西了。
“今晚能陪陪我吗?”她问。
“你傻了吗?没听见今天我儿子生日么,我得回家吃饭。”
“你不是说和她已经没有感情了吗?”
“闭嘴!你想别人听见么?”他把帘子全部放下,压低声音道,“素素……你知道,我儿子还小……”
“可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等你三年了……”她泣不成声。
“这样吧,明晚,我陪足你一晚,上次你看中的那条钻石项链,我买给你,怎么样?”
“我不要,我要你今晚陪着我,我……我今天去买了验孕纸,我有了!”
“什么?你真的有了?”郑文整个从椅子上弹起,又象一个瘪了气的皮球般缩了下来。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恶毒眼光盯着她。
“你有了?哈哈,说的真好听,原来你也是来骗我的钱嘛!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以为怀了我的孩子,就能来敲一笔!告诉你吧,我早就结扎了,是我老婆要求的,她说只要我结扎了,不能多出一个私生子来分家产,她就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在外面找了人和你勾结,还想我做便宜老爸……哈哈,你太嫩了!”
韩素素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却无力,“我没有……文,我真的没有,真是你的……”
“这么着吧,也看在我们相好一场,明天你就走,这算是遣散费吧!”郑文大笔一挥,递过一张支票。
韩素素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我不要……”
“不要?有骨气,好罢,我也得回家了,你也回去吧!”郑文站起身来。
韩素素感觉全身都在痒啊,头皮痒,鼻孔痒,嘴巴痒,耳朵痒,下面也在痒……肚子也好痛……那种翻江倒海的折腾,怎会不是怀孕的苦楚?
“你可不可以,最后一次……抱抱我?”她也站了起来,眼泪中有种梨花带雨的可怜。
真让人不忍拒绝。
郑文看了看表,时间尚充裕,再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抱起她来个囫囵吞枣。
恍惚中,她的嘴里好象吐出了许多连绵不断的白丝,把他整个缠啊缠啊,绕啊绕啊,他便如同一只茧子般被裹在白丝之中,动弹不得。
她好饿啊,她真的好饿啊,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下了他的一条手臂,不管他如何哀求,如何哭喊,她只是饿啊,吃吧吃吧,啃啊啃啊,从小腿到大腿,臃肿的腹部,肥美的内脏,她曾经深刻留恋的宽大的胸怀、肩膀,一切,都吞下去了。只剩下他的头。
她要他看着她。
她的肚子涨鼓鼓的,很饱,打个嗝儿,很好的感觉。
她知道,重要的时刻来了。
于是她摊平四肢,赤裸裸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那种深及灵魂深处的痛楚终于来了,她的肚子在起伏不安,有物在蠢蠢欲动,欲破茧而出。
伴随着破腔时淋漓的鲜血,一条毛绒绒的蛛腿从母体伸了出来,一只小小的蜘蛛出来了,紧接着,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小蜘蛛争先恐后地从母体的鼻孔,嘴巴,耳朵……疯涌而出。
它们绕着死去的母体默哀了一分钟,然后,象冲锋一般纷纷上前啃噬它们平生第一顿美味。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谁知道能继续活多久呢?所以,请认真地珍惜每一顿来自不易美味吧……
第十六号冢主.画女
“好浓的雾啊!”郑雯雯不禁惊呼道。
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雾景堪称奇观——尤其是它居然出现在繁华市区中心,而不是荒山野岭处。
这里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四周,如同铁桶一般箍着一圈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高楼大厦,中间,却是一个名叫大豆村的城中村。
如果从高空望下去,这里真如深井一般,氤氲地冒着些黑气,徐徐上扬,仿佛藏着无数冤魂,随时都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攫人入内,吞噬。贫穷、贪婪、淫秽、隐忍、怨恨、绝望、恐惧等等数不清的欲念,互相交织,彼此纠缠。这里,无日无夜不在上演悲剧,却又在人们的淡漠中消逝而去。
这是城市在剧烈膨胀中不可避免的孽生体。城市的飞速发展使得村中的原住民不再需要劳动而生存,他们的出租屋已为他们带来了富裕而百无聊赖的生活。
郑雯雯把那个几乎与她齐高的背囊扔在地上,再把紧紧怀抱着的蒙着画布的画板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再在背囊里拿矿泉水。
无论她到哪里,都会带着大画板,因为她是个画家,且甚爱以都市为题材。
“真奇怪啊,这雾怎么老是不散呢?”她心里嘀咕着,一边仰脖灌水。
浓雾的一角,隐约趴着一个小女孩,正不停地用手扒开地上的泥土,好象在寻找什么。
“喂,你在找什么呢?”郑雯雯好奇地问。
小女孩仿佛置若罔闻,连头都不抬一下。
郑雯雯更加好奇了,“喂,你在找什么宝贝哪?”走过去,却见那女孩正动作麻利地从土里挖出一个白身红字的小长方块。原来是一只麻将牌。她的脚下早已堆起小坟似的一块块麻将牌——一筒、二筒、九索、东、南、北、中……
“如果你以后在这里再见到这个,记得帮我收集哦,我最喜欢这个了!”小女孩冲她甜甜一笑,抱起那一堆的麻将牌,如一只小鹿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浓雾之中。
剩下郑雯雯一个人还在纳闷儿,我又不打麻将,何况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她只得重新背起行囊,朝村里走去。
村里鱼龙混杂,有眼神疲遢的农民工,有跟着丈夫过来寻生活的黑瘦妇人,有神色慌张行踪诡异的神秘人士,有身穿廉价西装却胸怀大志的底层白领,也有稚气未脱出双入对的学生夫妻。垃圾和脏水暂时被浓雾掩盖了,但是仍然掩藏不住那股刺鼻的腥熏味。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没办法,这里是脏一点,不过价钱便宜哪,又在市中心——小姐,你要租房吗?”一个中年男人走上来搭讪道。
“是的,不过,我没有很多的钱……”
男人好象早已料到一般,熟练地道:“我家刚好有个小房间还没有租出去,还是套间呢,月租一百块。”
“真的?你不骗我?”郑雯雯惊呼道。
“不信你就跟我先上去看看再决定嘛,真的很划算……”
男人一把就把她的大背囊揽了过来,引着她上了一栋六层高的出租屋。
一至五层都是出租,每层四户,蜗居着数十人。四周,擅建得密不透风的出租屋互相紧紧挨在一起,门挨着门,窗户挨着窗户,墙薄窗窄,气息互融,轻易就能从一栋房子爬到隔壁的房子去。
郑雯雯忽然觉得很窒息。
男人打开六楼的一扇门,迎面立刻冒出好似失火般一股浓雾。
这次来的是烟雾。原来里面围着四桌男女,正在四方城的酣战中狂喷烟雾,洗牌声,碰牌声,怒骂声,喧声震天。
“这是我们自己住的,街坊邻里,有事没事的一起玩玩……”男人解释道。他带她穿过麻将阵,打开最里面一间房间的门,“就是这里,你看看,床、空调、热水器,连被子什么都有——确实很实惠了!”最后一句他说得特别认真。
郑雯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和这漫天的浓雾融为一体,“好吧。”
男人走后,她便狠狠地拉上了门,然而门外那些喧杂声和烟雾却汨汨蔓入,她无力地靠在门背上,慢慢下滑——只有快点完成那副画,才能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架起画板,调好颜料,闭上眼睛,进入沉思。
肮脏零乱的城中村,鱼龙混杂的各式人群,驱之不散的漫天浓雾……
男人在外面敲门。
“郑小姐,晚上十二点后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不要外出好吗?”
“为什么?”
男人没料到会被反问,有些慌张道:“呃……这里治安不好,你一个女的……”
“好,我明白了。”郑雯雯点头道。
如果治安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重点说明“十二点后”不能外出呢?她越想越不解,“啪”的一声,画笔掉到地上,滚入床下。
她俯身去摸,却摸出一张陈年旧照。
那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丈夫就是房东,女儿就是在地里挖麻将牌的小女孩。妻子,象是外面麻将桌上面目模糊的一个。
时钟指向十二点,然而她肚子饿了。
带来的饼干已经吃完,矿泉水也没了。只得打开房门,“请问附近有卖方便面的吗?还有,有热水吗?”她喊了一声,外面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整间屋子黑漆漆的一片,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灯光通明的房一下子进入寂静无人的厅,仿佛一脚踏进深隧的黑井中,随时随地都可能从角落处冒出一只手,紧紧扯住你的头发,掐住你的脖子,或者冒出一只眼睛,充满恶毒地盯住你,摄去你的魂魄……
“我饿了,得找点吃的!”郑雯雯高声为自己辩白道。可是整间屋子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黑暗中,她一连撞倒了两张麻将台,上面的麻将哗啦啦地散落一地,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都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声埋怨道。凭着记忆摸到了门,门很好开,一开门,只见一轮明月挂在半天。雾淡多了。
她借着月色继续摸着楼梯往下走,楼下的房间都关着门,不见灯光。
整座楼,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行至底层,月色凄迷,浓雾骤临。
有声音飘然传来。好象是步行声,蹑手蹑脚,如贼;又好象是说话声,耳畔底语,如情人。
雾中忽然烛光摇曳。渐行渐近。
郑雯雯侧身藏在楼梯间里,偷眼窥去。
只见雾中走来一大群人,差不多都是一男一女并肩成一列,缓缓前行。他们一人举着白蜡烛,一人捧着一张照片,还轻轻地念祷着什么。
细细听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佩佩……”
“佳佳……”
“小健……”
“浩龙……”
其中有对男女很眼熟,正是房东夫妇。
“清儿……”他们唤道。
郑雯雯“咦”了一声,谁知那群人却象长了顺风耳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接头低语:“好象有人……”
他们很快向雾一般地散开了,慢慢地向楼梯间搜索了过来……
“郑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
“哇!你怎么可以随便走进人家的房里?”郑雯雯一下从床上惊醒,一眼看见房东就站在床头。
“噢,对不起,你没锁门。”房东毫不在乎地出去了。
“难道没锁门就可以擅自跑到人家房里来吗?人家可是女孩子哪!”郑雯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快点完成那副画,赶紧离开吧!
天已大亮,她还没伸完一个懒腰,门外又传来震耳欲聋的打牌声。还有,雾比昨天更浓了,整张床都好象泡在浓雾之中一般,犹如海上孤舟。
肚子更饿了,她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远远就看见有卖食品的小店,塞进四个大肉包子,再灌上一杯劣质豆浆,远远又看见了昨天那个收集麻将的小女孩。
她又在原地,不停地挖、挖、挖,一块又一块的麻将牌好象花生一样从地里被连泥拉了出来。
“喂,又见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一样头也不抬答:“何清儿。”
“为什么你要挖这些东西?”郑雯雯再问。
“咬烂它,嚼碎它,吞进肚子里,爸爸妈妈就找不到啦!”说罢,拣起一只一把就扔进了嘴里,只听见咔嚓咔嚓,她咬碎了整个麻将牌,然后吞了下去。
郑雯雯惊呼道:“你怎么吃这东西?肚子会疼的!”
“因为我恨这东西,有了它,爸爸妈妈就不疼清儿啦……”何清儿冲她甜甜一笑,忽尔蹦入雾中,不复声响。
麻将碰牌声又传入郑雯雯的耳中。
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望去——麻将之风如同传染病一般,已经把整个村子的每个家庭的大人都感染上了,她看见楼房下,过道里,大路上,全部都摆满了麻将桌,人们在四方城中全神贯注地砌牌,下注,吵闹,狂笑,痛哭。
人挨着人,桌连着桌。密不透风。
她头晕目眩,梦游般走回自己的房间里,重新拿起了画笔。
雾象要把她掩埋,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她被白絮般的雾裹在里面,呼吸越来越困难,只得比赛似的加紧涂、画、抹……
抱起画,推开门,冲出浓雾,那群人仍在沉浸在赌博的亢奋之中,她猛然推散了一桌的麻将牌。
“喂,你想干什么?”人们纷纷愤怒地站起来。
“我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她横眉怒斥道。
“郑小姐,要是你受不了这些,你就走吧!”房东道。
郑雯雯举起那张照片,冷冷道:“我见过你们的女儿,昨天和今天,她说,她恨麻将,有了麻将,她的爸爸妈妈就不疼她了,所以她宁可把它吃进肚子里!”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呆了,所有人都呆了。
房东太太一下子瘫软在地,双手掩脸哭泣道:“我们的清儿……可怜的清儿……都怪我们,有了钱,以为请了个保姆就可以了,每天打麻将……那晚,六一儿童节,村里在放映室放动画片,我们让保姆带他们去了……谁知,起了大火……小孩子全都没逃出来……”
“是啊,自从没了孩子后,每天晚上十二点后,我们都会为他们招魂,为什么……就不回到我们身边呢……”大人们梦癔般议论道。
“孩子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是打麻将吧,摸着牌,什么都忘记了……”一个人说。
“是啊,是啊,干脆什么都不要再想,继续打牌吧……”好些人附和道。
“就这样吧!”更多人点头道。
于是大家再次坐到桌子上,再战四方城。
“你们……”郑雯雯顿时气结。
被打散了牌的那桌人都在俯身捡牌,郑雯雯一转眼睛,偷偷藏起一只。
她回到小女孩出现的地方。
浓雾弥漫,小女孩在她的身后出现了,“你知道吗,这个村子的大人们,都喜欢它到放不下手。”
郑雯雯点点头,道:“我知道。”
“所以那晚的大火,他们谁也逃不出来……我们都成了孤儿,后来政府收了地,在那边建了间孤儿院,你看,他们来接我去上课了!”轻轻一指,雾中走来许多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
“何清儿,去上学啦!”
“好啦!那么,姐姐再见!”
郑雯雯闭上眼睛。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还不能再见。”她睁开眼睛道。
她手里拿着一块白身红字的麻将牌,高高地把它举了起来。
“你们是时候彼此相见了。”
好象有风,吹散了些许浓雾,原来是大人们,他们追来了。“把牌还给我们!”
追到面前,小孩和大人一照面,各自吃惊。
郑雯雯一把扯开画布,一个干净、整齐的村子跃然纸上。
“这就是村子原来的样子啊……”
“请你们——好好安息吧!”郑雯雯张开双臂,画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四周的浓雾通通吸了进去。还有大人们,小孩们。
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废墟。一个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曾经熙熙攘攘的村子。
还有满地散落的麻将牌。
“对了,差点忘了!”郑雯雯拍了拍脑袋,从背囊里拿出一张一百元整的冥钞,合指一扬,瞬间烧化,“我还未付房租呢!”
她回身望了望她的得意之作——
一对满面泪水的夫妇,张开双臂,把一个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不分离。
男人的口袋上,还隐约露出百元冥钞的一角来。
末了,她终于满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百芳冢 郑十六”
第十七号冢主.琴女
高高的演奏厅前,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正端坐在钢琴边紧张地弹奏着。
曲子是自选的变奏曲E大调。
高音,低音,小女孩十指如飞,娴熟得如同飘扬的风。
台下是一脸肃穆的大赛评委,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把精确的天平,衡量台上那位小小的表演者的一举一动。
观众席中还有一双更加紧张的眼睛,这个双鬓微白的中年女子紧张得把双手使劲地绞在一起,背脊硬直地绷起,整个人就似钢线拉直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父亲携着一个阿姨绝然而去,从那一天起,母亲温婉的容颜被瞬间摧毁得面目全非。妈妈,你好可怜,妈妈,为了你,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爱你。
评委们交头接耳,纷纷露出赞许的微笑。
还有最后一段,完美的表演即将划上句号。
突然,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就象恶毒的小魔鬼般跳了出来。
评委们尖锐的耳朵已捕捉到这丝微的变异,都惋惜地摇了摇头。
曲终了,小女孩弯腰谢幕,轻盈得如同一片白云。一滴不争气的泪水却沿着天使般的脸庞上缓缓滑落。
台下的母亲忽然全身如泥般瘫软了下去。良久,她才勉强直起身来,慢慢离开观众席,往后台走去。
“请问有谁见过我的孩子?”她问工作人员。可是谁都说没有见过。
于是他们一起出动寻找,最后有一个人在三楼道具室中一架废置的钢琴上发现了一双小小的脚印。
当人们攀上那座钢琴,从推开的窗户往下看时,那个孩子正静静地躺在花丛之中,一如坠落凡间的天使……
“廖太太,这就是我上次我向你介绍的那位白老师。”热心肠的关太太拉着廖太太的手道,“她啊,原本是A校的音乐老师,教过好多学生,她自己的女儿拿过那个什么邦奖的,我都不记得了,总之你家的柔柔让她来教肯定错不了!”
廖太太便打量这个坐在一角沉默不语的女人。
她脸色泛白,眉间隐隐露出一丝愁苦之色,看样子只有三十几岁,头发却已花白。
见廖太太打量她,便略微害羞地低下头去。
见多的那些音乐老师,不是一见面就大吹大擂,说自己有多少多少个学生,就是清高得不可一世,动则要价狮子大开口的人,现在这个老师真有点古典的忧郁气质。
“那一节课要多少钱呢?”她颇有些喜欢这老师了。
“这个嘛,她教的都是八十块一小时,一周一节……”
“太贵了,A校嘛,不就是个民办学校吗?”廖太太一撇嘴道。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老师忽然道:“我先教两个月,钱你随便给,如果你觉得好,我再教按这个价钱继续教下去。”
摆明以实力证明的样子,廖太太不由又多了几分信任,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当廖家的心肝宝贝儿见到这位白老师的时候,却死活也不肯让她教。
廖先生和廖太太只得变换着办法哄她:“宝贝,你学一次,就带你上一次肯德基……”
“不学!”
“买个大熊宝宝?”
“不学!”
“那就学一小时琴,玩一小时游戏好不好?”
“那——好吧,我学一次琴,就上一次KFC,再买个大熊宝宝,跟着玩两小时游戏!”果然,小孩子还是经不起诱惑的,虽然条件有点复杂。
柔柔是属于天性聪明,却又懒惰贪玩的小孩,并且被宠爱过分,任何事不顺意,立刻起闹。
白老师显然没有驯服这种小孩的经验,面对柔柔的蛮拧,一开始就显得茫然无措,最后把她气得捂着脸冲了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一次之后,柔柔就突然变乖了许多,竟然不抗拒学琴,也不提出任何条件了,甚至还要求把每周一节加为两节。廖家夫妇看到女儿如此,心中自然不胜欣喜。
这时候刚好两个月。
只是女儿好象也和他们开始慢慢生分起来。偶尔一转身,那个眼神,生疏得好象陌生人。
只是疯狂地爱上了弹琴。每天一回家,就直奔钢琴,非要廖太太再三劝告才肯撒手。
“柔柔,那么努力干什么呢?妈咪又不是真的想你当钢琴家。”
“我要考亚洲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柔柔一字一句地答。
“什么邦啊?”廖太太搞半天没懂,只得诺诺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能告诉妈咪吗?”
柔柔甜甜一笑,道:“变奏曲E大调。”
是夜,廖家夫妇正带着一天的疲惫昏昏睡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琴声。
廖太太披衣而起,打开房门,果然见到宝贝女儿正连夜练琴。
“柔柔,明天再说吧,别冻着……”她温柔地道。
柔柔置若罔闻,仍在专心致志地弹奏。
廖太太只得走到她的背后,想拉住她的手,岂料女儿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身上、身上竟然全是血,连钢琴上的亦是一摊血迹,柔柔的眼睛里汨汨流出血泪来,嘶声叫道:“妈咪,救救我!我不肯弹,她打我,骂我,我好疼,好怕……”
柔柔的脸忽地变得狰狞,突然抓住她的手臂,狠狠道:“不好好练就打死你!”廖太太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柔柔!”她猛然坐起。
“你叫啥,女儿还没起床呢。”廖先生正在洗脸刷牙。
廖太太余悸未平,连抚胸口,“我说,还是不要让柔柔再学琴了。”
“为什么?”
“我昨天晚上梦见……”说到一半已说不下去,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她亦觉得自己太过多心。
晚上,白老师如约到来,柔柔显得特别高兴,一手拉着廖先生,问:“爸爸,你说我弹得好不好?”
“好啊,柔柔最棒了!”
“都是老师教的嘛,柔柔最喜欢老师了!”一手拉起白老师。那模样,真象是幸福的一家子。
“爸爸也要喜欢老师哦!”
“柔柔!”廖太太再也坐不下去了,低声对白老师道,“对不起,教导就到今天为止,柔柔不学了。”
白老师惊惶地看着她,颤抖问:“为什么?”
“柔柔不要离开老师!”柔柔扑进她的怀里,亲昵一如母女。
“柔柔你过来!”廖太太怒火中烧,一把把女儿扯了过来,柔柔立刻哭喊道:“疼死柔柔了!”
“你看你发什么神经?”廖先生心疼地拉过女儿的胳膊看,“好好的怎又不学?”
白老师也在关心地察看,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虽然两人都没在意,可廖太太心中的一把火更盛了,她指着白老师道:“她、她打我女儿!柔柔昨晚说的……”
“妈妈,我没有说啊!”柔柔闪闪眼道。廖先生拉过女儿看了看,果然没有半点伤痕,除了手臂上的淤肿。
“你睡糊涂了!”廖先生道。
柔柔撒娇地拉起父亲和老师,“爸爸陪我弹,老师教我弹。”
…………
当廖太太怀揣着所有的积蓄来到这间简陋的房子时,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是的,在没有找到这份工作之前,我一直打散工。”打散工的意思就是半失业。
“你自己一个人么?”
白老师忧伤地低下头,“五年前,我的前夫离开了我和女儿,后来,女儿也走了……”
“啊,你女儿死了么?”廖太太顾不得礼貌,急问,“怎么死的?”
“这个……”白老师面有难色,好久才道,“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失手后,想不开就……”一想到那个天使般的身影,她的泪水就缓缓浸了上来。
“那……她当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变奏曲E大调。”
“啊——”廖太太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扑通一下跪在白老师面前,捧上半生的积蓄,惨然道,“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把女儿……还给我……”
亦夜,廖家的大厅里又传来了紧张不休的变奏曲E大调。
“柔柔……”廖太太小声乞求道,“别弹了,别弹了……”
琴声忽然断了。白老师忽然出现在大厅上。
“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师一直在这里。”白老师拉起她的小手,眼睛里充满了慈爱,“来,柔柔,老师带你去休息一下。”
“好!”柔柔听话地顺从着,两人一直走到了阳台上。
白老师忽然抱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小琴……真的是你么?”
柔柔的脸上泛起了甜美的笑容,道:“妈妈,你终于认出小琴来了!”
“真的是你……我的小琴……妈妈对不起你!”白老师抱着她狠狠地亲了又亲,“妈妈以前,为了自己能教人赚钱,非要逼你考琴,还骂你、打你……都是妈妈不好!”
“小琴不怪妈妈,只要妈妈重新快乐起来……”
“小琴……”白老师放下了柔柔,攀上了阳台上的栏杆,“妈妈来陪你好吗?你来带妈妈过去好吗……”
从柔柔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一层薄薄的雾来,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人的样子,是个穿着白裙如同天使般可爱的小女孩。
她飘浮在空中,“妈妈,小琴不要你来陪,妈妈也不要小琴陪。”
白老师的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一只脚已探了出去,听见这话,略略惊愕,“小琴你说什么?”
忽然,廖太太从隐藏的一边冲了出来,她抓住白老师的另外一只脚就往外推,月光下她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芒,“你为什么不去死!只有你死了,我和女儿才有安宁日子!”
白老师半身凌空,眼看就要堕下去,廖先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把廖太太推开,又把她抱了下来。
“你疯了!你……你在杀人知道吗?”
“我没疯!”廖太太尖声申辩道,“她的女儿要杀柔柔!”
她突然打了冷战,“你为什么一直抱着这个女人?”
据说,在廖先生和白老师的婚礼上,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一个穿着白色裙子如天使般甜美可爱的小女孩,站在两人中间。
之后,又有许多人目睹,一个脸容憔悴的妇人,当街斥责并毒打了她那不肯好好读书的女儿,边打,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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