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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3 11: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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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情形,如果没有了母亲,那真是不堪设想的事。而她在我们家人之中,又是一贯的苦难当先,享受居后;在日常生活上,无论饮食被服,好的都是留给亲友。宾客享用,或分配给祖母与丈夫及儿女,她自己总是摆在最末一位,食用残馀。她做人的信条是“克己刻苦”。她常说:“自己吃了塞肚肠,别人吃了满口香。”因此,她的人缘极好,从不简慢人客,乐善好施,有口皆碑。她自己也就凭着这些而有恃无恐,总以为像她这样俯仰无愧于心的人,不会遭到横逆恶报;再根据以往的事实证明,乡人族邻乃至于共产党内部的人,都乐于对她对我们家裹维护照顾,所以她自信不会被匪徒捉去当“肉票”。再加我家门户重叠,关防严密,对外前后左右都有门巷可通,另外还设置有夹墙密室及与邻家暗中通往的秘密活动窗门,以备被困到危险关头,可以向外逃脱之用。因此她总不肯随我们逃离家中,她这种固执的态度,是任何人劝不动的。遗憾的是那时似乎还不曾听到遇“善霸”二字。如果当时这名词和以后“土改”时那样妇孺皆知的话:我想,我母亲是无须任何人再劝说的。现在消息传来,说她也被捉,难道她没有逃到秘室夹墙或左右邻居人家去?原来以往共党来打家劫舍,多是晚上,独有那一次却明目张胆的纠集大队人马,于白天进袭我们的村庄,我母逃走不及,所以被捉了。
据报讯的人说:他见到我母被反绑双手,捆在我们总祠的屋柱上;一共有十多个人被捉,准备当天下午,连同抢劫来的财物,一并解往他们的巢穴去,我父亲则下落不明,可能逃走了。
那晚上,我们姊弟都哭饱了,茶饭不思,围在一起“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一个个哭得哀伤疲累,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但在睡梦中被人推醒说是我母亲来了!
我当时还以为在做梦,虽然翻身起床,却神智模糊,睡眼惺忪,不相信是事实。呆头磕脑的见到人进人出,我姐姐一把拉我着我往外跑,并说:“真的!爸爸妈妈都来了,由弟弟们睡吧,我跟你去接爸爸妈妈。”
我糊里糊涂的被她拉着走出房门,走出大厅;走出大门口的大坪,又走出围墙外。才见到几担箱笼行李摆放在围墙外的大坪中;亲戚率领着挑夫手拿灯笼火把,向路上迎了去。不久,便见到有一乘便轿,由持火把的人引领着,从黑暗的田野中缓缓走近。
首先,我见到父亲步行而来;接着轿子也停放在大坪上。在一片欢呼声中,我母亲挺着大肚子步出轿门,果然母亲来了。我一扑而前,又哭起来了,这是喜极而泣。
但她是怎样逃脱共党绑架的呢?
原来我母被捉去的消息,被邻居族人得知后,她们连同大批妇女。向共党求情。请把这个“大肚婆”释放。并据理力争,指证我母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是个已经被他们“绑票勒索”过五千银洋的“苦主”,是一个不能受奔走惊吓的小脚孕妇。但号称“穷人当家”的共产党,并未因为这些穷苦人家的妇女哀求声,而将我母释放,答复要等待他们的首领才能决定。
我母亲见到有这么多人在替她说情也不准,当时情急智生,将披散的长头发,偷偷的咬着发脚在口中
咀嚼;因为头发是有油汗气味的,她把这些洗头式的口水吞下肚去,顿时肠翻胃滚,呕吐大作;并且特意呕吐在自己的身上,弄得狼藉不堪,又酸又臭;更闭目呻吟,有如大病来临,也似快将临盆。这样才获得匪首“大发慈悲”,将她释放。
她被放回家来不久,来我村掳掠的共党“赤卫队”,也满载回巢穴去了。我母亲发现这次来打劫的匪首匪兵,本地人少,外省外县人多,她的“好人事”已无可恃,于是决定逃难。故于当天晚上舆我父亲会合后,即收十细软,漏夜请轿夫挑夫,逃到我们兄弟避居的亲戚家裹,那是离我家约二十里地的平某岭荣家。
以后匪势更加狂猖,我家又逃往县城西区下坪洲黎家,自起炉灶,准备长居,我母也就在那襄生产,生下我第五个小弟弟。那时家乡已被共党搜掠践踏得残破不堪,而各乡镇的自卫武力,也就在那时由进剿的国军掩护下,次第组成。经过数年“拉锯战”式的进退攻防,围剿扫荡;以“保甲制度”清乡,用“碉堡政策”防堵,双方大张杀伐。杀人愈多,仇恨愈深,共党在被国军与地方团队重重围困之中,犹作困兽之斗;一旦抓住报复机会,或要撤退出某一地时,“血洗”、“火洗”的残酷手段,一齐搬演。这种骇人听闻,把人命当成蝼蚁一般的烧杀。在我们家乡附近,已成了司空见惯,也是耳熟能详的等闲事。
此外,对待个别的俘虏,或被他们绑去的“肉票”,也是凶残无比,人性灭绝的。据从共产党手下死里逃生的人说,最难忍受的有两种残酷的处死法,及一种比死还要难受的活受罪。
一是“打地桩”:将处死的人,绑手绑脚立在一个挖好的土坑裹,用坭土一尺一寸的从下身掩埋起,等到掩埋至胸口时。将松动的坭土踏实,留着头脑在土地上面,任令其瞠目张口慢慢的窒息而死。这种死法至为惨苦,到最后因血管爆烈,七孔流血而断气,形状可怕极了。
二是“点天烛”:多在晚上举行,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捆绑在野外一根大的木桩上,用植物油淋浇全身,然后从其脚底下点燃火头往上烧,直烧至皮脱肉焦而死。
凡是这两种死法的人,在死前都会发生一阵阵由大而小的哀鸣叫号,也是任何具有人性的人所不忍闻,不忍睹的。可是,共产党人却以此为乐,除了把其他的俘虏押来强迫围看之外,他们自己的“同志”则围绕着拍掌欢笑。另一种残酷的活受罪,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他们将一种接近死亡,又非死亡,而终必死亡之酷刑名为“陪斩”。那时由于枪弹补充困难,共产党杀人,都是用刀砍的。被共党列为“陪斩”的人舆被斩头的人一样用五花大绑,押赴屠杀场,舆被砍头的跪成一排,但多是跪在排尾,刽子手持着锋利无比的砍头刀,像砍瓜菜一样,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刀一个按次砍斩。砍到列为“陪斩”者身边时,照例在其颈上一拍,但是,刀却不落下去。“陪斩”的人,眼见其他的人,一个个身首异处,魂归天国,他的三魂早已冉冉上升了;等到刨子手站在其身后,用手一拍其后颈时,已经升上了天的三魂或者可以被“拍回来”,但另外的“七魄”,却也在这时一起出窍。因此,“陪斩”的人虽然未曾“魂销真个”,但经此一惊一吓,也多是“三魂去二,七魄无存”,十个就有九个变成了“白痴”,体弱神衰的,可以活活吓死;就算是身强体健的人,也会从此心胆俱裂,而神智不清,经过长时期,也难以恢复神智的正常。这种“活受罪”!是我们乡间有人尝试过,也有人因此而死。后来地方团队也有人曾仿效使用这种办法,作为审讯共产党徒口供的手段,不过,不久便被地方上那些人道主义者提出反对而制止了。可是另一方面残酷成性的共产党,他们却把这种“陪斩”法,一直沿用到窃据大陆,政权建立之时,甚至在“土改”与“镇反”阶段,还采用这种手段对付“地主”或“反革命”份子。在我记忆中“有案可查”的,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某一期“今日世界”,其中有一篇报道亲身经历的“陪斩”文章,还刊出作者的照片为证。
为了支持上述这一连串不人道的暴行报导,我颢以自身的遭遇来加以证明。
不幸作为一个乱时乱地的人,生命、财产、人格、自尊自是毫无保障的。不过共产党在未窃获政权之先,在“革命不择手段”的“名言”之下,残酷暴虐,勉强还可解释,但在窃据大陆之后,仍然以土匪流寇时期那种灭绝人性的手段,对付可以生杀予夺的俘虏舆人民,这就不可饶恕了。
我直接受他们的凌辱、刑罚、恐吓、勒索,是在大陆陷共之后。
我是在上海两路局警务处直属警察大队长任内被俘的,我接长这支“银样猎枪头”,好看不好用的警察部队,唯一的使命,是要将这支外表整齐漂亮,内部脆弱散漫的部队,组训成为一支可以打硬战,打烂战的战斗部队;也是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被“押解”到任,接管这支羣龙无首的部队。(因前任大队长周晓×,已弃职而去。)
自古以来,只有“辞官归故里”。或“漏夜赶科场”,那有“走马上任”还要被“押解”而去的?这种情形,除了我接任该大队长职权确是如此之外,可能翻遍中外古今的“官吏史”,也难找出相同的例子。尤其是上海两路局直属警察大队长这样的“肥缺”,在平时争夺贿赂之不暇,但临到战火烧及京沪,两路交通逐步断绝,而所属警察又“尾大不掉”的时候,这个可刮“粗龙”的肥缺,也就变成了“火坑”。因此,前任的弃职去了,新任的都不敢跳下这个“火坑”去。所以才把我“押解上任”。其经过与结局均颇奇异。
我是一九四八年七月在济南开封失守之后,于交警二总队任中队长时,(大队长郭天任,是“新四军”初期,与现任中共外交部长陈毅坐对面办公台的同事,后于抗战时弃暗投明,背离枪杆对内不对外,游而不击的“新四军”,加入陷区“忠义救国军”。但他于上海陷共后,“翻手为云复手雨”,又向陈毅投靠,其反复投机的结果如何,则不得而知了。)随同黄伯韬兵团参加“黄泛区会战”,驰援解救区寿年兵团,及七十四军馀锦源兵团。在陈岗村激战五日五夜而负伤。年底伤愈回家,徐蚌失守,因见交警总局长周伟龙,陷害忠良,将有功之将张绩武,明升暗降,从其曾获“青天白日勋章”的交二总队长职,调为“津浦路护路副司令”,任令其投闲置散于徐州。先期不拨人员经费成立司令部,等到徐蚌会战开始,才要他去宿县成立“护路司令部”,但也是一纸命令,连警卫人员都没有一个,终于被俘被害。消息传来,悲愤已极,遂与三、五知己相约,周伟龙在任一天,我等决不再回交警任职。但于农历年初,接友人信告周已去职,由马志超先生接长交警,并号召旧日袍泽归队,共赴时艰,我于新年后赶往南京报到,那时京沪已岌岌可危。
我离家北上时,沿途见到因“金圆券”崩溃所引起的滔天民怨,及经济混乱情形,原住京沪大官的眷属,纷纷向西南撤退时,那种趾高气扬的骄狂之态,以及由江北受了共党别有用心的“优待”,被这南下的散兵流勇,那种不知何去何从,甚至“为匪张目”的不满现状言谈,把我昔日的昂扬斗志,也打了一个七折八扣,不禁为之气馁心灰,深感狂澜既倒,大势已去,却不是我这种中下级干部所能为力的了。
因此,途经宜春,即与抗战时一班旧日战友相约,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京沪不保,我即回来与他们的民间武力相合;一同上山打游击。宜春县即袁州府,是江西省境民间武力最充足,械斗风气最盛行的一个县份,不但长短枪械齐全,连轻重机枪八二追击炮都有;各姓族人宁可不吃饭,也要由祠会或私人置购武器。抗战时我在五八军司令部任职,驻扎分宜县,曾居间调解,使两派首脑人士得以化干戈为玉帛,而握手言欢,故此与他们的交情深厚,尤其是曾任吉安县长的谢祖安,掌握袁河船帮势力的馀定楷,指挥地方团队的谢明远等人与我情逾骨肉。为这事共商了二天一晚。他们还交了四十两金子给我,作购买械弹之用。然后我才赶往南京交警总局报到。
到京后,行装未卸,又随同总局撤退至苏州。马志超先生给我的第一道命令是去“水警总队”任大队长,将这一支由水裹面赶上陆地来的部队加以整训,但据总局朋友相告,说这是战斗力最弱,也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一个残缺总队。因此,我决心不去到差,独自个住在旅馆裹,吃喝玩乐,对慕名已久,也心向已久的“苏州姑娘”,每日倚红偎绿,每晚“挑灯夜战”。在这“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尽情追逐声色,再作下一步生死搏杀的打算。
我的“荒唐艳闻”,可能有人向总局报告,第二次召见,问我为何不去水警总队报到?我当然说了大篇道理。结果又接奉第二道命令,要我赶去四川成都,任某总队正在整编的大队长,并限三日之内起程,要我即去领取旅费。
我既没有去人事室拿“日日命令”,也没有去会计室拿入川旅费,当晚与总局数位友好,在苏州欢场中来一次“临去秋波”,狂欢终宵,第二天搭上火车到上海,住在一间与我老弟有生意关系的爆仗庄裹,然后找到与我有多年血汗关系的交警二总队;他们部队驻扎在上海郊区的闵行,军属军眷则驻在沪西。一班昔日战友,都忙于防务,只有我“无官一身轻”,与太太们混在一起,赌赌“沙蟹”,看看电影;战友们口讯笔信纷至,留着我不要走,准备呈请总局,要我回二总队任职。总局经上海退往福州,另设前进指挥部于上海,由郭履洲指挥几个交警总队,参加保卫大上海的防守战。二总队也由闵行调回沪西布防。
有一天,我正在二总队部一个同事家裹赌“沙蟹”,总队长罗其陶派人把我找去,说是总局长在他那裹,要我去晋见。我知道二次抗不到差,这一次一定没有好话听的,但丑媳妇总得见家姑,硬起头皮去准备挨骂。
可能罗其陶早已替我说了不少“求情话”,所以马先生见我,并未吹胡子瞪眼睛,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很久才问:“你的钱还没有花光吗? ”
我当时“表错情”,连忙分辩:“我没有领公家的钱呀!”我又说:“我用的钱都是:……”
他手一挥,还是似笑非笑:“我知道你是用自己的钱。我问,你钱花光了没有,玩够了?敌人已经打到面前来啦,等到保住了上海再玩吧,现在我不准你再玩了!”
罗其陶在向我扮鬼脸,我也几乎笑出声。但还是强行忍住,笔挺的立正站着,半天才说:
“不玩就不玩好啦,水警总队与四川我是不去的。”
“这裹不去,那裹不去,你要做皇帝吗?”语气虽然难听,幸而面色并不难看。
这时罗其南在帮腔:“报告马先生,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请你给他个名义,就留在我这裹帮忙吧?”
我的心意是留在二总队帮忙可以,名义却不想要。因此我说:“我因为腿伤时发,不能激烈运动,所以……”
马先生根本不听我的,即叫随从管人事的刘先生下手令:“我把一个忙的事情给你做,也不要你激烈运动,还有私家车代步,你去北站两路局警务处见黄德熙处长,他那个直属警察大队,由你去负责整训。这部队的装备素质都是一流的,就是缺乏作战经验。你负责把这个部队搞好来。”我还没有回答,手令已经写好了。我望着罗其陶,他向我耸耸肩,抿着嘴发笑。我接过手令一看,限即日到差——那一天是一九四九年四月卅日。我只好说:“等一下我就去。”
马先生逭一次连我想“等一下”也不准,当时便要随从人员开了车子,同我一路去见黄处长;他也即拨电话,通知两路总务处,准备我接管该大队的事宜。
罗其陶知道已留我不住,也知道我并不想去,但他还是加油打气:“去吧!我支持你,要人要钱问我好了。”
马先生也说:“这次好好干一下,把你们在陇海路上的神威拿起来,我相信你干得比别人好。现在就去!”
我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的被“押解”上汽车,被“押解”到上海北站大厦去见警务处长黄德熙。(黄是毛泽东同乡,湖南湘潭人,短小精干,风流萧洒的“小白脸”,后来与我一同被俘,先被共干枪伤脚趾,后来被杀,其遗孤与一子一女现在港。)
与黄德熙稍事交谈,了解这是一个没有遗交的悬缺位置,由两路各站撤回的警察甚多,总人数与一个步兵团相近,装备全部美式汤姆森与卡宾枪,可由我大刀阔斧的整理。这下才下定决心:“要干就干!”于是,约定第二天,五月一日正式到差。
翌日正式接长两路局直属警察大队长职,才发现这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部队,论外表,比今日香港警察还要整齐漂亮;可是,除了得个“好看”两字之外,便一无是处了。
我为着整训这一个“老爷”部队兼“少爷”警员。从到任之日起,真是夙夜匪懈,不眠不休,不但与声色犬马绝缘,连交二总队驻在沪西,我也没有去过一次,仅仅是通通电话,或派人送信交换一点消息。我的计划是第一个月“淘汰旧的,补充新的”,月底重新编组,从六月一日起开始训练,只要能假我两三个月时间,我有信心把这一个“老爷部队”,变成“老虎部队”。无奈时不我予,我在五月廿四日晚上,独自在房子裹拟定编队计划,至廿五日凌晨三时才上床休息。但到五时左右,忽闻苏州河发出密集枪声,情知不妙,即起床拨电话至二总队,及前进指挥部,均不通,后又拨电话警务处,值夜官的回答:“关闭大门,听候命令!”
请示不得要领,陷于情况不明中,绕室彷徨,耳听枪声,眼望天际;枪声愈来愈密,天际也渐渐发白了。有人向我报告,虬江路上已有“解放军”出现。凭高下望,果然共军已临屋下,围攻撤退至北站大厦的青年军的交警。至凌晨八时许,奉处长黄德熙命令,往“红房子”晋见;他当时已成阶下囚,在总务处向我下达“官兵不准外出,静候接管”的命令,我也被解除武装。因为我一直穿的是陆军服装,一共干讥笑我:“这是美帝制服”,我也曾以牙还牙问他:“你穿的也是来自俄国的列宁装。”我自己的手枪被缴,同来的两名卫士武装,也被解除,由一穿“列宁装”的“指导员”,同我一路回大部队。于是,我也成了俘虏!
以后被集中管训,清查历史,追根究底,“割尾巴”,要我写了一篇自传式的“自我检讨”。我用文言文写的他们看不懂,后来派一名书记记录,由他们的“政委”盘问,我口头回答,这样一问一答,啰嗦了三个半天,才称“交代清楚”。那种发问的尖酸刻薄,挑剔刁难,曾发生数次不欢。以后,因警察处是没有抵抗之下“解放”的,故不以战俘处置;经过三个月的“管训”后,大伙儿被遣送“返乡”。只留下“五巨头”,正处长黄德熙、副处长詹超、警政科长黄兆良、拘留所长何德辉,及我共五个人,当时留下我等五人是“以备谘询”为名,其实是“搜集罪证”。初期拘禁在“红房子”的小楼一角,楼下则是他们的“连部”。我每日睡大觉,看指定的书籍听“钦定”的语言;答提出的询问。好在我到差未久,所知有限,更无仇人,也无血债,所以较他们为清闲。但这只是表面的闲,内心则一刻也闲不来。
因为我深知共党这样把我们五个人强留在那襄,决不是似他们共干所说的“要借重我们为人民服务”,而是在他们接管未周,档案清查未毕之前,尚未确定我们的“罪名”;等到罪重罪轻确定了,那时,或开刀,或囚禁,或劳改,或放逐的命令,也就随之而至了。
因此,我想逃跑。当我把这心意向黄德熙与黄兆良透露,他两人一致反对。由于他们都有家眷在上海.他们不能逃;由于他们不能逃,所以反对我逃;恐怕因为我逃走,而影响他们的安全,加重他们的困难。并且他们的看法很天真,劝我不可以过去共党做流寇时的成见,来看今日已取得政权的共党,他们的看法是“中共干部缺乏,有才能的干部尤其缺乏,天下能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起用我们这样的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他们又认为“纵不被共党所用,或不为共党所用,我们也可以在上海另谋生计,无论如何要比回到农村去好。”我否定了他们的第一个看法,承认了他们第二个看法。论过去身份,如果我们回到家乡去,就好似脸盆裹一条鱼,如果留在上海,便是江河之中一只虾。所以我也抱着“静观待变”之心,每天与他们在一起吃闲饭,睡大觉。后来中共给予我们有限度的自由,白天可以在市区走走,有家眷的也可回家看看。黄德熙风流成性,苦中作乐,舆一个姓邓的小姐打得火热,与一位杨太太也走得亲密,还介绍一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白小姐与三小姐跟我相识,据说他是想效法蔡松坡迷恋小凤仙的故事,转移共干的注意力。那时,我却没有他那种闲情逸致,不但对小姐引不起兴 趣,从那个时期起,我就连话都不想多说了;暗中与留在上海一位姓唐的好友连络,请他随时准备我的便衣路费,以备不时之需。
很多陷身在上海的人,都每日对中共心存幻想,以为他们不会再用以往残暴手段对付“敌对阶级的人”,这也是有所据的。第一,上了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当,以为这个所谓“过渡时期”,虽然不是三、四十年,也必定有十年、八年;这段时间来使“旧社会”的人,逐渐适应于新的秩序,循序渐进到“社会主义”,是可以办得到,适应得来的。
因此,那时有很多在政府为官为吏,或在国外有财有产的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好啦,只要共党能把国家搞好,就照这一套办法搞吧,个人的政治生命从此结束,私有的财产交给他们都无所谓,只要从此国强民富.不以暴虐对待我们,在工、农、商、学界安顿一份工作,做一个自食其力的老百姓就是了。”
这是看了他们的宣传文件,读了毛著的“新民主主义”,听了共干说话后,一种很普通的想法。也即是说。只要不再喊打喊杀了,都甘愿做一个红朝的“顺民”。
第二,大陆陷共初期,共党一切施为,虽然暴虐的故态不改,但在比较上,陈毅的华东区,是要比其他地区来得和缓的;尤其是上海,共干的言态,多能表现几分谦虚和善。因此,也最能引起陷绝望中人的一种希望,也可说是错觉,总以为中共今后不会再以残酷手段来对付人民了,不会以暴虐手段作为统治的办法了。他们对待俘虏都是那么“客客气气”的,数月来市面上就没发生过杀人打人的事,想必今后上了轨道会更好些。
可是,存有这种希望的人,终于在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看了毛泽东“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庆文告”,及“对内不施仁政,对外一面倒向苏联”的“大块文章”之后,希望幻灭了!我深深感到,今后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于是,我就在他们第一个“十·一”的狂欢日子裹,跳上南下火车,计划到宜春与一班昔日老友,共商今后大计。但在从南昌至萍乡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同乡朋友,据他他告诉我,共党在华中区现正如火如荼的进行“支援前线”,要钱要粮的军队南下工作,及雷厉风行,在清查民间武器。地方上很多知名人士,都被捉禁了,欠有他们血债,在民国十九年前后担任过剿匪工作的人,多已被“公审”或杀害。
我问及宜春方面的情形?据他所知,是全省逼缴民枪最厉害的一个县份,与我有约的几个朋友,除了谢明远已带着地方部队上山打游击之外,谢祖安与馀定楷等人,均已被囚禁。
情形如此,我只有打消原有计划,在中途又折返南昌,到中正大学会晤一个与我有颇深私交的同乡听听他的意见;我只知道他的思想左倾,没想到他已经是共产党的预备党员。他在读书时受过我的帮助,他却在我面前违背了“党性”,表现了“人性”与“温情”,他主张我不要回家;纵要回去,也只能逗留到“土改”尚未实行以前。据他所了解的“党的政策”,未来的“新社会”,是决没有我这样数重的“敌对身份”的人生存馀地的。他说:“我们的革命对象,就是地主、恶覇、国特、反动派。这四种目标之中,你一个人便占了三种。据我所知将来除了恶覇这个罪名加不到你身上之外,其馀三种罪名,你都有资格承受;重则要命,轻则入十八层地狱,进劳动改造营:水远都不可以翻身。”他又说:“你没有在地方上做过事,也少有仇人,现在回去部署一下逃亡的事,不会有大问题,但小麻烦则在所不免。我对你非常抱歉,除了冒犯纪律的危险,预先告诉你这种党的政策秘密之外,对你及府上未来的遭遇不幸,都是爱莫能助的。我已受命要去某县任工作队长,即是执行上述的任务,希望你目前能逆来顺受,未来能逃出厄运。
那次,我也曾与他讨论到既然获得政权后,为什么还要施暴政的问题。据他告诉我:这是“党的既定政策”,要使新的实现,便只有把旧的彻底铲除。他也承认一般共干的无知低能,都犯有偏激的“左倾幼稚病”,他也承认共产党这种翻天复地的搞法,不一定能把国家搞好;他更承认未来十年、八年的中国,必陷于恐怖的混乱状态中。
那次,我跟他深谈了一个通宵。到第二天分手,他热泪盈睫,颇有死别生离的感受;他到忘年轻而情感脆弱,对这种场面我反而能淡然处之,只有握着他的手说:“希望我们能够再见。”他却说:“我不希望能与你再见。”我问他为什么?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并说:“在形格势禁之下;你我的情谊,从今一别已宣判死刑;我离开此间房子后,你我便是敌人了。假如不幸再见到的话。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的场合,一是战场,二是监牢或劳改营。如果真是如此,情形何以堪? ”
我苦笑笑,拍拍他的手背说:“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能有与你再见的机会。在战场上再见,我决不打你;在监牢中再见,我也好将遗言告诉你。朋友!好自为之吧,国家的命运今后就看你们的了。”他抹干眼泪,咬紧着下嘴唇,对我说了一声“珍重”,便低头疾走。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心情茫然!以后我真个未与他再见过面了。可是,我却获得他的消息,这个人性未能泯灭,不能抹煞自己的个性,去盲从“党性”的朋友,他在共产党内做行政干部,一直是在矛盾的情绪中工作,所以也一直不得志。从一九五六年起,行踪杳然。我想:他不是被害了,便是进了监牢或劳改营去了。我对他至今怀念不忘,真希望能够再见到他的面。
与他作了一夕深谈之后,已知道毛泽东“对内不施仁政”的具体步骤,我决定先回家乡去探看一下家人,再作第二步逃亡的打算。于是,我避免经过宜春与萍乡县城,改从湘赣公路,乘汽车回栗江镇,转返家乡。栗江镇那时已在“支援解放军南下”的索钱索粮下,把一般欢乐的人羣,变成了愁眉苦脸,各行业都陷于停顿瘫痪状态。因为这是受共党荼毒最早最深的地区,他们在民国十九年前后,已领教过共产党的残酷暴虐,但他们也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共党“穿起龙袍”之后,不再搬弄做土匪时的那一套手段来对付人民。
可是,看来看去,那批东北籍的共干又都是“穿起龙袍也不像皇帝”,一个个不是脱不了暴戾的土匪气质,便是掩饰不了歪腔歪调的流氓咀脸。总之是“望之不似人君”,做出来的事,更是幼稚万分,笑话百出,令人又气又怕,又怕又好笑。
因此,乡人们又抱着疑惑的态度在冷眼傍观。大家在想;像这样一伙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匪的家伙。都是一窍不通的草包,国家的事,难道凭这种人,这种搞法就搞得好吗?
因为他们都是“鸡毛当令箭”,“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一顿乱搞蛮干;把那个市镇,已经搞得怨声载道,一榻糊涂,人人自危,都有朝不保夕的恐惧。
我想:混乱时期开始了,赶快利用这混乱时期的初期去部署今后的事吧。
那时,城乡的情形时时在变,也可说是一夕数惊,睡不安枕。上午听说什么人的家里,摊派了几百担谷子;下午传来消息,共干下了条子给商会,要多少现款“支援前线”,昨日东村枪毙了什么人,今日西村又有什么人被捉来了区公所,总之,一切消息都是令人烦愁恐惧的。
我既然回到雕家只有二十多里的栗江镇,对乡村中那个上有白发,下有黄口之家,无论如何不能过门不入,在情在理都得冒险回去一趟。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九冬十月的阴暗日子,在日落西山以后的傍晚,躲躲闪闪,战战兢兢的踏进了家门。当时就被一股阴森沉闷、冷火死烟的不寻常气氛包围了,家人的笑脸是苦涩的,说话的声音是低沈的;连孩子们也自知抑制,少有跳蹦吵闹声。
乡间组织了农会与民兵队,地痞流氓,及十九年前后做土匪丧生的遗族被列为“烈属”,是那时最“吃香”的人物。最可笑的是同样由产分家的兄弟,做哥哥的克勤克险保有了遣产,添置了土地,被列为“地主”,弟弟好吃懒做又好赌,把祖产败光了,被列为“无产阶级”,要弟弟清算斗争哥哥。乡村中由几个北方共干发号施令,主持一切。
那晚上家人跟我谈的就是这些。但到第二天清早,我就被共干“请”到“农会”上去,以阴阳怪气的态度,尖酸刻薄的言词,向我审问一番,揶揄一顿;最后向我“要枪”,说我以前回家,自己佩有手枪,卫士佩有卡宾与汤姆森枪,这些都得交出来给“人民政府”。
我说这些枪是公家的,我离开职务便交还了公家,私人根本没有枪。如果不相信,可以到我家里去搜查。
共干的脸,有如魔术变戏法,说变就变。我见他那张原来还有几分像人的脸,一下子便变成了马脸;手在台子上一拍,问我:“你到底交不交出枪来?”
我说:“有枪才有交,没有枪你要我拿什么交?”
在战场上挨过枪弹负遇伤,与人打架的时候也挨过拳头;小时候顽皮捣乱,也可能被父母亲打过屁股,但是生平没有吃过耳光,不知道是我的言态强硬,有损共干“君临天下”的威严,也还是他存心要给点下马威我看看?就在我的答话刚刚一完,一个耳括子重重地掴上了我的左边脸,打得我好似喷射机飞过头顶上,耳鼓内嗡嗡轰轰,响个没停;半边脸上麻辣火烧;我本想开口说话,发觉下颚不听指挥,舌头也麻木僵硬。怒火中烧,整个人快要开炸了!正想有所动作,左右手臂同时被人捉住。打我耳光的共干又耀武扬威地嚷道:“把他绑起来,送到县政府去!”继而又自言自语地骂起来。
一根手指粗的棕绳索把我的双手反绑着;绑得很紧很紧,手腕手臂都胀痛。我咬紧牙齿两只眼睛看不清人舆物;那是由于怒火上升,被一股火气冲激得视而不见。我被他们推进了临时监牢。我用那半边被打得发烫的脸孔,贴在冰凉的砖墙上,头脑才较为冷静一点,想起在南昌那朋友所说“逆来顺受”的话。可是,我受得了吗?我宁可死!
这时,监牢门打开,有人进来了。
推开监牢门进来的,是“农会”几个负责人,也是与我相识的乡人;他们是“奉命”来向我要枪的,问我能不能想法子“弄一支两支交出来,了清这一案。”因为他们也相信我是没有私枪,可是共干不相信。据说有人向共干告密,说我长短枪都有。
我说:“我家里只有一把作纪念品的日本军刀。说到枪,把我的头砍下来。也没有。”
结果他们退出去了。但不久又有开锁声,这次进来的是两名荷桧的共兵,听口音也是乡人,可是我从未见过;这两个家伙“狗仗人势”,神气十足,对我“喂喂”声,把我推了出来说:“解你到县人民政府去!”
于是,我又扮演“男起解”。用绑赴刑场的“五花大绑”把我捆得紧紧的,那两个连“枪上肩”的军人起码动作都不会的共兵,故显威风,做出一个子弹上膛的响声,还把刺刀上在枪口上,用膝盖在我屁股上顶了一下,两支枪上的刺刀,指在我的后背,说了一声“走”!
我当时又不禁怒火上冲,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句:“走就走,凶什么?”
走出后门的时候,那个起先打我耳括子的共干,已在坪中等候着,又凶霸霸的问我:
“你真个不把枪交出来?你可知道私藏武器,抗命不交,企图与人民为敌的罪名吗?”
我说:“交命就有一条,枪?半条都没有。”
他头一摆,眼一瞪:“好!把他解走!”走出去不到十步,他又把我叫住,再对押解的共兵说:“他如果在路上调皮,就地把他毙了!”
“是!”两个共兵想行个“立正礼”,由于靠腿太快,上身失去平衡,当场摇摇欲倒,一个踉跄才把身子站定。我心想:真是活见鬼!这种人连步兵操典的起码常识都没有,也有资格当兵吗?不禁暗暗好笑。
“走!”于是,我又起解了。乡人、族人很多人站得远远的望着我,没有一个人不是眉头紧皱的。
我后悔不该回来。但继而一想:大不了丢了这条命,心境又泰然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共党对付所有“解甲还乡”的军人,惟一“欲加之罪”的办法,就是向你要枪;交了一支,再逼你交第二支;实在没有,另想办法对付。
这样走出村口不远,忽然后面有人叫我们回来。
我不知他们又玩什么花样?于是,像玩猴把戏一样,我又被押解回来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共干已通知我家里人,如果在当天能找到一百名“农会会员”担保我在三个月之内“随传随到”,便不把我解去县府。否则的话,明天由共干亲自押解。
我松了绑,再次进入监房,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上午十一时四十五分。我想:这是故意出难题,在这半天之内,要请来一百个“农会会员”做我的担保人,要到一百家人去说情恳请,在时间上就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我还是等待第二天“起解”,并没有作可以被释放的希望。
中午,家人送“牢饭”来说:“正在奔走设法中。”
可是,到黄昏时,外面人声鼎沸,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正疑惑间,监牢门又推开了。
原来共干限我家人在当天请一百个“农会会员”做担保人,保证我在三个月之内“随传随到”,即可马上释放,不会押去县城坐监的消息传出之后,我家里的人根本没有去挨家挨户求情,就是由他们“农会”那些“小组长”一传,到黄昏时候,竟来了一百三十多名。所谓“无产阶级”而获批准入会的“农会会员”;除了张、黄两姓的人,附近几个小村庄户有远在数里地之外,穷乡僻壤的人,都闻风而至。无形中成了请愿式的队伍,一齐拥在“农会”,自愿签名打指模做我的担保人。
声势如此浩大,行动如此迅速,人心如此热烈,不但大大出乎我的意外,也使共干们为之警愕!但他有话在先,势成骑虎,在羣众的一致请求下,只好维持诺言,把我从监牢中叫出来。站在羣众之前,但我的双手还是反绑着。
共干问:“你们都认识他?”
声震瓦面的一致回答:“认识。”
“你们都敢担保他三个月之内,随传随到,不会逃跑?”
“敢担保。”也有人还加上一两句:“他是好人”;“他不会逃跑的。”
这场面太使我感动了,也是我终身不会忘记的。因为有一部份人,他们虽说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更有许多人,我只是面善,连他们姓甚名谁,住在何村何地我都不知道。因为有的年青人是他们父母叫来的,也有的是邻居邀来的。他们会如此热情,不辞远近辛劳,连晚饭都不吃便跑来“农会”做我的担保人,一方面是我家在地方上薄有善名,从无劣迹;再方面抗战时,我在五八军工作数年,队伍曾在我县境内行军作战数次,他们有的被部队拉去做挑夫,有的拉去做向导,都是我将他们保释,并招待赠予路费回家;如果有人求我方便,也无不有求必应。
更有一次是抗战胜利前一年,长沙失守后,日军一联队经我县境南下,与五八军遭遇于赤山桥,展开一场大混战。但在战争快要触发之前,我乡乡民组合的一支“乡自卫队”,于黑夜通过五八军前线阵地,去逃避在大安里的县政府集结时,被五八军误认是为敌作前驱的“伪军”,几乎全部牺牲于乱枪下。后来一起缴械收押,请示军部究办。事情被我知道,见到尽是我乡乡民,一力承担保释,将枪械行李要回,每人还送一袋食米,派人护送出防线。遣事是全乡皆知,受惠数十人,后来有口皆碑;均说假如不遇到我这个“救星”,那次纵不丢掉性命,起码也要吃点苦头,枪械行李更难望要得回来。其实,这只不过是我义不容辞的份内事,任何人都不会眼见乡民遭此困顿而见危不救的。可是,却也由此“兰因絮果”,种下了我那次被共干捉去,能一呼百诺,在半日之间,召来一百三十多名乡民,一致担保我的“善报”。
后来人数越集越多,连老弱妇孺,也都围在农会内外,均自动表示愿意做我的担保人。据说:那次总数数百人,在“具结”上做担保人签字或印指模的一百三十多人。闹到晚上九时许,才算办好“三个月内随传随到”的担保手续,把我的捆绑解除,当众释放。
我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走出“农会”,走回家去;当时百感交集,没想到更严重的问题,也因此发生了。
因为那次在半天之内,自愿自动的聚齐数百名乡民,担保我“三个月内随传随到”的羣众场面,使共干在惊愕之馀,后起恐慌,尤其是那个曾经打了我一个耳光的共干,当晚上就沈不住气,找“农会”负责人去查问:我这个“地主、反动派、国特”三重身份的“罪人”,怎么会与这许多穷苦的“无产阶级”,发生如此深厚的感情?
“农会”中人将我家与自己的为人报告一遍后,共干更感到害怕,认为我在家乡有这样大的号召力,无异是一颗计时炸弹,将来一旦爆发,可不是他们少数外地共干吃得消的。于是急谋对策,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以下是他们在“风波亭”上拟订的办法。
第一,召开“农会会员大会”,就以我的事为例,作为是“善霸”行为表现的一种解释,要他们“站稳立场”,“分清敌友”;不可再与我接近,以免种了“反动”的毒素。换言之,用“反动”与“立场不稳”及“敌友不分”等大帽子,威胁乡民与我隔离,使我孤立。
第二,限我把所有的军用品,如军服、马靴、军刀、军事书籍,自动送往“农会”。
第三,派出一个共干,向“区委”及“县委”报告我的有关一切,请示根本“解决”的办法?
果然,自从乡民被召去开过这次会议后,我与我的家庭都陷于孤立了;不见有人来探访我,我就是在外面见到乡里族人打招呼,他们也要“关前顾后”一下;才敢与我招呼。我想找他们谈谈,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藉故走开;有的人怕招惹麻烦,老远的见到我,便转头回避。
第二步反应,是派我家要交五百担谷子,限年内交齐,作为“支援前线”(那时海南岛尚未失守)之用。共干三日一催,四日一比;每次到我家或把我传去,都是凶神恶煞。一股无以名之的恐怖感与威胁力量,使我寝食不安。
第三种反应,三不两时的把我叫到“农会”去,枯坐苦候,说是“干部有话要问我”,等了半天都见不到“干部”的面;见了面,又还是那几句“长气”的老话。他们就是用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方法,来折磨我、打击我、侮辱我;故意损害我的自尊,监视我的行动,限制我的自由。
所以我常说,在共党统治之下,可怕的不是死,也不是劳苦;而是那种恐怖气氛,与对你自尊心的折磨,以及没有自由,不能自主的胁制。如果再加上打打骂骂的刑罚,“长气得死”的疲劳讯问,那真个比一枪毕命还要难受。他们就是要把你包围在恐怖气氛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这样“活受气”的过了个多月,又发生一宗大出意外的事情;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那是一个急景残年,腊鼓频催,雪花夹着细雪纷飞的晚上,凛冽的北风在怒号,大地在颤抖,路上行人绝迹;人家在围炉烤火,但气氛是萧索沉闷的。往年,这个时候正是炉红火热,吊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火腿腊味,房炉子里也必定有乡亲族人来围炉聚谈。可是,那一年虽然快要过农历年了,不但火腿腊味没有,连炉子里的火,好似也不及以往的旺盛;空气是寒凉凝固的,心情是寂寞沉重的,我与家人都有很多话要说,但都不知从何说起?每当想开口说说什么的时候,不是把要说的话咽下肚去,便是用一声低低的叹息作为代替。每个人的眉头是锁着,眼眉是低垂的,牙龈是咬紧的,面皮是绷紧着的,脑子是发胀的。那种愁眉苦脸的形像,唉声叹气的烦愁,自我回家起,一直没有改变过。
我想着的问题是五百担“支援”粮谷快要交齐了,以后将会怎么样?三个月“随传随到”的期限,已过一半,以后怎么办?
当然,我不止一次想到逃走,可是,“通行证”呢?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家里的人怎么办呢?千百次想到的问题,千百次的结论是“行不得也”。
正在为这些问题发愁的时候,有人在敲我家的侧后门,敲门声是急促而低沈的,不似是盛气凌人的共干找上门来。但这样寒冷的深夜,村子里连犬吠声都听不到,会是什么人来找这个有如“麻疯院”似的“反动份子”之家呢?
那时,我家已分开来住,先父随同我二弟的家眷住在栗江镇,我舆母亲及一弟一妹住在乡下。我母要我暂时到后花园中去,由她亲自走去开门,很久才叫我进火炉房里。只见一个穿着短棉袄与钉子雨鞋的中年人,站起身来跟我招呼,我却不认识他;母亲虽然作了介绍,我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经过他自我说明,原来这里面又有一段循环相报的恩情。
在我们家乡凡是聚族而居的大姓,在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人物,如医生、厨师、理发师、裁缝、坭木匠及日用品商店、药材店等,均以能由族人中培养设置,甚或由祠会津贴鼓励,尽力做到不希求于外人为主。我们张家原有一间名叫“杏林堂”的中药店,但自从做医生的“胡子公公”去世之后,即继起无人,药店亦随之关闭,引起族人诸多不便。后来我家循族人要求,在抗战前由我家垫出资金,开设一间药店,请人料理;凡是族人或附近乡人,都可欠账买药,等待一年三节还清。中秋端午多是不还,但一到农历年,所谓大比之期,就非还不可。因为这是不算利息的挂欠,任何店家,垫付了这一年的资本,都要在这年关时候,将馀欠取回归塾,以资周转,所以,每到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如果尚有未来自动清还店款的,店方便会派人去其家中催收,也叫“收账”。
这个寒夜敲门的不速之客,他就是因收店账与我结下一段恩情。
记不起是那一年的除夕前,离我家数里地一个由数家姓氏组合的村庄,其中有两户人家对一年的欠账,分文未还;派去的收账员迭次回报,说家主的面都见不到。我记得先父大发脾气,说造两家人都不是还不起债的真穷人,何况这是积欠一年了的救命钱,纵不全部还清,多多少少总要清还一点;现在年将无日了,分文不还,犹在其次,怎么会避不见面,连一句言语上的交代都没有?认为岂有此理,于是,先父要家中长工与我一路去坐催,以“太子爷亲自出马”的姿态,以示事情的严重,使欠户不敢再拖泥带水打“太极”。
第一天去了两次,徒劳往返,仍然未见到债主;最后向这两家欠户的妇女留下语言,要她们丈夫第二天亲自来我家交代这笔欠账。
可是,第二天上午连人影都不见来,先父的脾气更大了。并说:“要吃药救命的时期,好话说,请求挂欠;把病医好了不理不睬,难道真是企着放账,跪着讨钱?这两家既然是欠‘霸王账’,那就把他当烂账收吧!”于是,又要我与长工前往,叮嘱我们坐守至天黑了才回来,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过不成年?
下午我与长工又去,先到较远的一家。这家欠户是存心赖账,因为没料到快要吃团年饭了,我们也会去上门催讨,所以正在劏猪杀鸡过年。见到我们去了,自感难为情,说了许多解释的话,先说昨晚才从外地赶回来,所以没有时间来结东欠账;后来又说了一番苦,说没有现钱还债。结果分了一只猪的四分之一,及苦干斤茶油,作价抵偿一部份欠债。这种以物作价的还账办法,在我们家乡非常普遍。
我与长工在回程路上,再去较近的一家,这家欠户的确苦不堪言,虽然是除夕日的下午了,家里面冷火死烟,不但没有准备过年的食物,连火炉厨房的热柴煤炭都少得可怜;孩子们在饥寒中叫嚷,妇人在愁苦中哭泣,原来她丈夫到湖南去做生意仍未回。那妇人泣不成声向我们诉苦说:“药是我吃的,账是我欠的,请宽限到过了年,等丈夫回来一定清还,那怕是不吃……饭……。”
我那时才十多岁,也不知那来的胆量舆魄力,竟擅自作主,把从先前那一家收来的四分之一只的猪肉及茶油,扫数送了遣妇人。并说:“你欠我的债,等你丈夫回来了再还,这些都送给你过年吃。”
长工想阻止我也来不及了,在归途上埋怨我说:“我们不追她还债也就可以了,怎么还送这么多猪肉和油给她?你父亲骂起来的时候,我可不管。”
我做了当然不怕挨骂,我的理由是这家人太可怜了,有道是“叫化子也有一个年”,何况她并不是叫化子?何况猪肉、茶油我家里多的是。我母亲每年杀过年猪时,都会送些猪肉给附近可怜的人,我送点给可怜的人,又有什么不可?后来据实回报,先父并未骂我,母亲则说送是可以送,不过送得多一点。
没想到这一送,就出现了那晚上这个不速之客。
这个半夜三更,冒着大风雨来我家敲门的中年陌生男子,原来就是那年受我救助,无以度岁的妇人的丈夫!
他自己把这一段恩情往事说了出来之后又说:“先生!我领了你那么大的一个人情,这十多年来我是无力为报,所以无以为报。我决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们一家子人也一直为先生在外做官打仗,求神许愿,保佑先生升官发财,一直平安。”
我截住他的话说:“这些都不必谈了,今日升官发财的人,也都是罪人。我问你,你这么晚来我家有什么事吗?”因为我知道,他决不是来向我口头道谢的。果然,他把来意说出来了。原来他的儿子是“农会”的“干部”,他从儿子口中得知,共干是决不会放过我的,见到那晚上数百人来担保我的场面,共干认为我在乡间的号召力大得可怕,已经开会决定,等我五百担谷子交齐了,三个月“随传随到”的限期一满,便要拿我开刀。可是,共干也知道要在乡间整治我,清算斗争我,难以找到藉口与出头人,且可能会激起不良的后果。故此,共干的决定是将我捉解到县政府去,然后再解到别的地方去“终身劳改。”
这中年人把内幕秘闻说了出来后又道:“所以我来告诉先生,你无论如何要在过了年之后,逃到别的地方去,家乡决不能住。”
我绝对相信他的话,也绝对相信他是一番好心,我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他从内衣袋子里,摸索出一张纸来交给我说:“过了年便紧张了,这里是一张盖好印的空白通行证。先生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自己写上姓名,地点,时限便行了,这是我从儿子手中特别要来的。”
我问他:“你儿子知道这是给我的吗?”
他尴尬的说:“不知道。对他们年青人我放心不过,这是我偷偷的扯下来的一张,所以今晚上特地拿来送给你。”
以后,我就是利用这张“通行证”逃出家乡,从长沙到广州逃来香港的;也可以说,我这条命能活到今日,全是这位受我小惠,报我大恩的人,一手把我从魔掌虎口里,救出来“放生”的。谁会料到,十多年前予人一点些微的救助,竟能在十多年后,获致如此重大的善果?谁能料到十多年前,眼见无以为活的人,在十多年后,竟会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今日写到这位救命恩人的往事,惟一感到遗憾的,是不便把他的真名实姓表扬出来,以免他夫妻父子受“温情主义敌我不分”及“立场不稳”之累。
我从上述两件事上面,使我深深感到“兰因絮果”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因此,我在锋镝馀生的中年,几次想追求一种宗教上的信仰,虽然都失败了;失败在是非善恶过份分明,失败在做不到盲从的“迷信”。但“因果律”的相信,则是坚定不移的。我好劝那些在职位权力上,可以予人方便,帮助他人,于己无损,于人有利的人,紧记“人在公门好修行”这句话,可能在你的惠而不费,或小惠于人之后,获得千万倍的回报。虽然说施恩不应该望报,但从我的亲身体验所得,好心总是可以获得好报的。
由这些事实的表现,我也深深感到不怕共产党如何残酷暴戾,如何颠倒善恶是非;如何挖空心思,使尽手段去破坏传统,改变他们所谓“唯物”底,“无产阶级革命”底的“道德观”,但有一点他们是永远没有办法使之消灭铲除的,那就是“人性”,将来能消灭共产党,铲除这暴虐政权的最大武器,也必定是“人性”!
我在本节所记敍的中共暴行,绝无半点夸张渲染。至于他们窃据大陆以后,在“土改”,“三反五反”、“肃反镇压”及最近“红卫兵”等等“运动”中的残酷表现,罄竹难书的血腥罪恶,更甚于我身受目击的千万倍。这些,一因非我亲身体验,再因海外侨胞也已耳熟能详,故不赘述。
不过,中共还有一项旷古少有的最大暴虐罪行,比秦始皇、张献忠更甚的血腥罪恶,则是毛泽东自认得意之作的“人海战”!那种视人命贱如蝼蚁的残暴行为,将无辜民命驱往战场,使尸如山堆的情形,我是亲自经历,亲目所覩,也曾为之痛哭失声过的,以下当另文详记。
至于中共今日穿上龙袍,与他们以前做流寇土匪时的分别,我倒认为先父于一九五○年冬逃出虎口时说的几句话很有意思,他说:“以前他们是撞开老百姓的家门抢,现在则是不准老百姓关门,他们要什么你还得亲自送去;以前是要你死就死,现在是你想死,他们也不给你痛痛快快的死。”我相信凡是吃过共党苦头的人,都会有同感。
此外,就是变相的“诛九族”。凡是被他们列为“六类份子”的“阶级敌人”,都祸延子孙,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榨取劳力,不准受教育,使其后代,永无翻身之望。
走笔至此,痛定思痛,居安思危,前尘往事,诚然不堪回首;但蒿目时艰,难免不再受刀兵水火之灾。东南半壁,正处于赤焰高张,兵荒马乱之中;忆及宋末王积翁诗,特录于次,以作我写本节之后的一点感怀。
王诗云:
“干戈未定欲何之,一事无成两鬓丝,踪迹大纲王粲赋,情怀小样杜陵诗。鹡鸽音断人千里,乌鹊巢寒月一枝,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
以上《故乡匪祸思痛录》,标题为【析世鉴】制作组所拟,是以张赣萍着《弹雨馀生述》(台北:龙文)之《宁为太平犬·勿做乱世人》一章上刊内容为底本完成数位化处理。网际网路首发【析世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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