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帮菜学英语的一点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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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我快到30才学英语，困难可想而知。好在我的记性还可以，比起中文记忆来，英语单词记忆算是我的弱项。不过我虽然记得慢，但记得牢固。那阵毫无录音机，考试也不考听力，于是我的学习方式就非常原始：记单词+学语法。我把语法整得非常之熟，一部厚厚的张道真语法书看得溜溜熟，这结果就是英文考试从来是高分通过，但听力毫无，直到大学毕业都如此。

练习听力是上硕士时的事，年纪大的人非常痛苦。最先从VOA的Special English练起，辅之以《新概念英语》的录音，大概一年后过渡到正常语速的广播，但这坎儿过得就更痛苦了，到现在也不能说过关，起码比不上孩子。

说我倒觉得比听容易，盖说是主动的，听是被动的。前者无非是对方听不懂，但总可以换个说法讲清楚，后者则完全取决于对方。若是听不懂，让人家重复一两次还行，但若是始终听不懂，总不能让人家无限重复吧？所以我刚出国那阵和人交谈，总是滔滔不绝，让对方没有开口机会，以此避免难堪。后来我看George Mikes写的《How to be an alien》，那家伙是个匈牙利人，初到英语世界的经验竟然与我一样，他说，他怕老是问人家什么意思，便滔滔不绝地讲话，那段时间成了他一生最饶舌的时光，云云。

我开口乱说倒不怕人家笑话，怕也没辙。我出国那阵子华人不多，同事和同舍都是鬼子，根本没有讲汉语的机会。早在出国前一两年我就自己做了准备。我虽然没有进过专门的训练班，但试图建立英文思维，重点在解决“he”和“she”的区别上，若在街上走，过来个男的，我就在心里说：He is coming。若是个女的，我就说：She is coming。藉此建立说对“他”与“她”的瞬时反射，盖国人初学者的错误就是该用she时用he，让鬼子还以为你说的是个男人。

一个人闲着没事时，我也常常虚拟对话，想象某个特定环境，先以对方的口吻问我一个什么问题，然后我再回答。这种训练似乎还是有效的。我出国时，跟导师谈话好像还不是太大问题，盖他受过良好教育，发音标准，又有对付外国人的经验，说话很慢很清楚，不作连读，也不吞吃某些辅音。但其他人就不是这么体贴了，常常让我如堕五里雾中。似乎可以说，我到国外后的英语长进，基本就是个听与说，至于阅读写作则还是国内打下的那点底子。

一开头，我说英语完全是造句。一边想一边说，并不是像小年轻那样当初学就记住整个句子，到时背出来就行了。我记得有本《英语九百句》就是这么教的。这是正宗学法，可惜不适合我这老帮菜。我能做的事就是如同对付考试一样，靠单词和语法自己组合成句，一边说一边过滤。一句话出口后，我若意识到语法错了，马上更正之。例如我说“I have gone there”，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错了，马上更正：“I mean I have been there.”

这么说，当然无流利可言，结结巴巴的。和我同住一个房子的印度人注意到我这毛病，就告诉我说，不要这么干，即使说错了，人家还是能懂的，根本不会注意到语法错误。你这么一更改，反倒提醒人家注意，就会给对方一个你的英文不好的印象。我们系的一位女生也不以我这种做法为然。她的词汇量远比我小，说话语病百出，但大家都认为她的英语比我好多了，除了我之外，谁都没发现她漫山遍野的时态错误。

但我这人很固执，跟他们说，我就是要坚持这么做，尽可能从一开头就养成说正确的英语的习惯。我反正要长期居留在国外，至少要上几年的学，不流利可以变流利，句式重复多了，最后自然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但若一旦像那位女生一样讲烂了，那就再也扳不回来了。正因为大家都不注意她的语法之烂，而且即使注意也出于礼貌不会纠正之，她又没有自我审查自己更正的习惯，这样下去，到死都是讲一口烂英语。这种人唐人街有的是，不是我的效法对象。

事实证明我的考虑是对的，到后来我的英语也照样流利起来了，但我犯的语法错误绝不会有那位女学长（她比我小，但在我先入学）的多，句型比她的复杂，词汇量更非她能相比，表达力自然也就远比她的强。实际上，像她那种终生说一口流利而肤浅的英语的人并不少，特点是就那么几个词汇，基本是单句，但语法错误很多。有的人拿了博士后还是说烂英语，连“is belong to”的错误都会犯。所以，我觉得对老帮菜而言，建立一个“改错”意识还是相当重要的。

这当然不是说我的英语不烂。我最严重的问题，跟我学提琴遇到的问题一样：年龄太大，再怎么练也不可能达到小帮瓜们的水平了。主要问题是听力始终不如孩子，而且发音不标准。熟人倒没关系，生人就有问题。我只要一看对方微微皱眉，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就知道对方有问题了，于是赶快放慢语速，以记录速度广播。反倒是在电话里交谈一般无此类问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失真造成的歪打正着吧。

我刚去做博士后那阵，系里有个老技术员，人非常好，我俩常在一块聊天。刚开始时就是我说的那情景：他眉头微皱，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后来他习惯了我的发音，这种神情才逐渐消失。最搞笑的是，有天他竟然跟我说：芦笛，你的英文取得了巨大的进步（tremendous progress）。我说，是吗？我可没觉得啊。他说，是的，你刚来时我基本听不懂你说什么，现在你随便怎么讲，我非常casually地听都能听懂了，毫无问题，跟听土著讲话也没太大区别。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取得了如此巨大的进步。我大笑，笑完说，C’mon，Bob, it is you, not I, who have made a tremendous progress. You’ve just become used to my accent. That’s all. 他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我发音的毛病很多，一个就是网友老加说的那个问题：单词末尾的L发音不准，虽然理智上知道它是舌尖顶住上颚，与前一个辅音拼读，但实际操作时常常忘记了卷舌，代之以O。另外一个问题是复元音后面有辅音必须拼读时发作单元音的拼读，最常见的就是brown，found 念为brun, fund。此外，ow的复合元音也发不好。当年为了纠正我这个毛病，有个小技术员还向我传授了个“how, now, brown, cow”的顺口溜，要我经常说，并作口型示范，说我的口的开合幅度不够，把ow念成闭音节的O了，没有体现滑动。但我再怎么练习都不如她的意。而且，在平时交谈中说快了，谁还记得发ow时要先大开口发a，然后向u滑动？还不是用O的单元音对付过去算了。这就是我说的，一开头把规矩搞烂了，日后要改也就跟犯了路线错误的头子一样，难了。

我的感觉是，该不该注意发音，取决于各人的要求。如果只求交流与融入，那就不管口音怎样，只要人家能听懂就行了。但若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使自己显得受过良好教育，那就必须还是注意学习“雅词”，挑选运用意思最准确的词汇，去加强自己的表达能力，并且尽可能发音准确。至于俚语我倒不觉得是学习对象，老加给出来的那些例句，似乎都是没怎么受教育的人的语言。欧美与中国的一个重大差别，就是知识分子与普罗大众的不但用语不同，发音也不一样。在中国，发音只能反映地域差别，不能反映阶级差别。而且，工农大众与知识分子说的汉语的主要区别是词汇量的区别，不是语法的区别。之所以如此，我觉得是因为汉语是一种原始语言，极不规范，因此不需要受很多的教育去记住那些规范。于是无论是教授还是大老粗讲的都是爹娘那儿学来的话，没有语法正误问题。所以民间不会出现 “You ain’t seen nothing yet”或“He don’t wanna it ”之类的知识分子认为是错的话。

以上所说，当然难免snobbish 之讥，欢迎大家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