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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儿,得儿”,马蹄声声,敲击着古老街巷圆石子铺就的路面,也叩击着少女激动的心。
陈香梅端坐在马车上,她仍穿一袭已洗旧了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脚着黑色的布鞋;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些点缀:两条小辫上扎了两只黑底白点的蝴蝶结,脖子上系了条雪白的乔其纱围巾,左手的中指上戴上了母亲的泪钻戒指。青春和漂亮,她都拥有。
她要去见陈纳德——她心中仰慕已久的英雄,这将是他们的第一回见面。其实,她不过是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众多的中外记者中,大将军或许对她这乳臭未干的小记者不屑一顾呢?或许大将军注意到她后,会认为中央社甚荒唐,怎么派出个黄毛丫头?心乱如麻。美国第14航空队总部到了。
她跳下马车,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将簇新的记者证掏出,中国卫兵接过,啪地给她行了个军礼,这倒让她刺激得兴奋起来。
果然,她是最晚到的记者。
会议室里,围着长形的疤痕累累的木桌,已坐满了中外记者,全是男人,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又感到窘迫,站立着打量着,寻找一个座位。
会议室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瘦削、满头黑发的美国军官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中美军官。刹那间,会议室鸦雀无声。
“老板!”大冯对陈香梅耳语。
“将军!”陈香梅喃喃道。像有一股低压电流麻遍全身,她幸福地颤栗着。她想看清将军,但是男人们的身躯挡着她的视线,她只有仰起脖子、挺直腰杆,仍不行,她试图将椅子稍稍挪动一下,这一挪,竟挪出难听的吱嘎声,她吓慌了,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跟将军的目光怦然相撞!
其实,陈纳德耳背,并没有听见什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他的目光准确地搜寻到她!
他怔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却长于半个世纪。
五十年的记忆、五十年的梦幻、五十年的等待,那金色晕眩迷惑着他的黑眼睛,就近在咫尺!这个慌乱的小东西,像是一头撞进了陷阱的小鹿。哦,是女人!还是梦?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他的心在吟诵。
摄影记者已在“乒乒乓乓”的光亮闪烁中,捕捉到将军迷茫又执着的目光。
陈纳德还是陈纳德。他威严沉稳地扫视全场后,以浑厚的美国南方腔向大家致意:“早上好,先生们。”他又看了一眼小东西,满怀仁爱与慈祥:“以及女士!”
小东西偏过脑袋,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他继续以沉稳的声调,简明扼要地声明当前的战局形势及第14航空队的作为,有时停下来,矮个子的舒伯炎便用湖南腔的国语翻译。将军身后,金发的新闻官何登中校像水银似的动个不停。记者们则“唰唰”地笔录。
陈香梅仍痴痴地仰视着将军。那陈旧的飞行皮夹克肩上是两颗银星,银星衬托着一张树皮脸,那是历经了千百次风吹日晒的飞行生涯而烙刻下来的吧,这样的脸不漂亮,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脸。他也有一双黑色的眸子,那眸中流泻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她依稀记起了海南岛文昌县的“大眼鸡”三桅船,那船首的大眼睛,就是凝睇着远方的地平线的。还有他的倔强的下巴,他的浑厚又柔和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的声调,都让她痴迷,他像磁铁般吸引着她。
“将军,能公布飞虎队这几个月的战况吗?”一位美国记者问道,“我需要确切的数字。”“可以。我们前沿梯队的飞机从5月26日到8月1日飞了5287架次,其中,有4000架次是战斗机飞的,总共扔下1164吨炸弹,打了100多万发子弹,主要是扫射。打掉了敌军595辆卡车、14座桥梁,使敌人伤亡 1.3万人,打下114架日机和1100多艘船只。我们自己的150架飞机中损失了43架。飞虎队是尽力而为了的。”
一片“沙沙”的记录声。
将军的右拳猛击左掌:“是的,如果有弹药、飞机和粮食的及时补充,情况决不会这么糟!”
“将军,你和史迪威将军在战略战术乃至供应等诸方面已存在严重的分歧么?”
将军一愣:“对不起,无可奉告。但我相信,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击败日本侵略军。”
“将军,请问柳州能守住吗?”大冯焦虑地发问。
“我希望能守住。不管战斗是如何的艰苦,我们决不停止战斗,永不屈服。我永不改变、永不放弃。我要重申的是,我们的飞虎队一直在半饥饿状态下作战。这半饥饿包括食品、弹药、飞机和人员,一切的一切。哦,我们需要的食物,这对中国也是个大难题。我们一天吃的肉几乎是中国人全家一年吃的肉,我们一早上就要吃两三个鸡蛋,中国人竭尽全力供应我们。他们自己呢?我曾经巡视过东部各基地,许多灾情严重的地方吃的是观音土、草皮和树根。平时中国人吃的也是少量的米饭或面食。而飞虎队由于人员奇缺,一切军队的勤务,都由中国人担当。中国飞行员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许多中国地勤兵,在空袭时不顾弹如雨下,在飞机旁坚守岗位,以致丢了性命。这几年,所有的机场,包括给空中堡垒B—29机用的大型跑道,全是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肩挑手提修建的。我在低飞经过成都附近正在修建的大机场时,就目击到见所未见的动人景象。哦,当年埃及的金字塔正在建造时,尼罗河流域也像这样子吧。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竟是老人和背着孩子的妇女!”陈纳德稍稍停歇了一下,因为激动,他有点喘息。会议室静得连针掉下地都听得清,眼下,他不只是在例行公事、答记者问,而是自发演说,他想说,他要说!“中国人的友谊最宝贵的表现,莫过于在日军占领区救援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无论是落在汉口前线,还是香港、海南岛附近的海里,只要遇到中国人,中国人则竭尽全力救助他们,跋山涉水、辗转周折,有的历经几个月,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人,有纯朴善良的农民,有平素小心谨慎的市民,有华南海面的海盗和私枭,有各战线的华军,还有长江沿岸的新四军、游击队。是的,新四军救过我们许多航空人员!我希望你们多报道这些中国人。没有他们,飞虎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胜利。”
陈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视他、崇敬他。他不仅是一个勇敢无畏、刚毅智慧的美国将军,而且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她蓦然感到,他很亲切、平凡,他与大家毫无阻隔感。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她还痴痴地坐着。大冯说:“安娜,你几乎没作笔录。写稿有困难,请来找我。”
“谢谢你。”她站了起来,却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着什么。
将军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
“是的,将军。”她受宠若惊,喉头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与她的小手相握时,她又幸福地颤栗着。
“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笑过你们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园,这对我这个出身农夫的军人来说,备感亲切。不过,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不点,至少应比你现在这样子高大壮实些吧。”将军自己都有点奇怪,怎么变得饶舌啦?
陈香梅答不出话,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将军有点犹疑了:“没搞错吧?刚才我问何登中校,他说你是中央社的女记者陈香梅。你应该是陈应荣先生的女儿吧?静宜是你的姐姐吧?不过,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她的圆脸蛋涨得血红:“是的是的……”
她说话时,将军微微弯下腰来,因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娇小的香梅看来,这姿势有父兄般的慈爱。这种慈爱,在她以往的生命历程中,似感受过,又似未感受过。
“如果你不急着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块喝杯茶好吗?云南的普洱茶。”
她连连点头。天赐良机,她得想出几个聪明的问题,写出一篇特写稿,让将军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现。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机智的题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浑然不觉,她竟然像个乡下小姑娘般怯场,将军和他的伙伴们却谈笑风生,何登中校甚至调皮地取笑说:“听说中国古典词语中,可怜有时等于可爱,我想,安娜小姐便是这个词语最好的注释。”
在哄笑声中,将军微微弯下腰,慈祥地对她说:“陈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欢迎你以后常来采访。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会有局促的陌生感。”
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轻,是初出茅庐的晚辈,请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这是一次难忘的上午茶,尽管她临场发挥失常。
桐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冒着缕缕黑烟;小小的空间,摇曳灯光变幻着各种投影;绫罗绸缎的河也波光粼粼,将姊妹俩横亘两岸似的。
静宜定定地望着她,好 一会才伏在绫罗绸缎上:“安娜,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给你的信?”她的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香梅接过信,伏在绫罗绸缎的另一端,就着昏黄又跳跃的灯光读信。父亲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那么,父亲将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香梅气呼呼地将信掷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这种威胁的口气。断绝就断绝吧,我没做错事。即便为我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悔。姐,你说话呀!姐,留下来吧,跟我做个伴。”
静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尝不想呢?”静宜试图改换话题:“我想,你今天的采访一定挺顺吧?刚才那番话真像激昂慷慨的社论呢,很有感召力。这点,你跟陈纳德将军很像,第14航空队的队员们都钦佩他,说老板的话是火花,是闪电,是霹雳,燃烧着你,震撼着你。嗳,你的稿邵总编挺欣赏吧?”
香梅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说过了,我被将军震住了,说不出话,写不出一个字!你看糟糕不糟糕?”
静宜狐疑地看着她,点燃一支烟:“安娜,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她像遭了雷击,但又豁然开朗!她以为她已经历过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过,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也有过,但是,都没有这一回的感受:失却了理性,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难道这就是爱?!
火苗在婀娜起舞,人影在迷离变幻。今天才发生的一切却已成了久远的事,难道他们早已相识在梦中?
她捧着发烫的双颊,喃喃道:“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
静宜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坠进爱河的人,怕是逃不脱别人的眼睛的。也许应了‘旁观者清’?” (本文摘自《陈香梅传奇》,胡辛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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